「那麼,地平線的那端到底有什麼?」男孩問魔女。
「地平線的本質,」魔女回答,「就是『永恆』。」
1. Womb
「呐,這座海有名字嗎?」
「這座海只是幻象。它其實並不是真正的海,只是水域而已。」
「呐,為什麼它不是真正的海?」
「因為沒有潮汐。這座海原本每個月才會有一次潮汐,變成紅海流向島外。我們稱之『血月』。」
「呐,為什麼沒有潮汐?」
「因為沒有月亮。」
「呐,島上的月亮到哪裡去了呢?」
「月亮被我拿來當你的搖籃了。」
「所以這座島才一直都是黑夜嗎?那什麼時候才會有日出?」
「這座島沒有日出。這裡是『永夜』。所以『我』(Lilith)才會在這裡。」
「只有這座島會這樣嗎?」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這座海連接著所有同樣有著永夜的島,而這座島可以是在這裡,也可以是在那裡;有些有著月亮,有些月亮暫時消失了;而直到月亮回到夜空之前,潮汐將停止。」
「那,什麼時候月亮才會回到天空?」
魔女微笑,「等你要離開這座島的時候。」
男孩還記得他到來這裡的片段記憶。一個男人來到了島上抓住了魔女,那時魔女還不是魔女,魔女的頭髮也還不是紅髮而是美麗的金髮。男孩的「意識」聽見了他們的對話,那時他還未賦予「形體」。男人離開之後,他被留在島上,由魔女撫養他長大;但魔女禁止他稱呼她為「母親」,魔女說這個名稱屬於那名「樂園裡的少女」(Virgin)所有;男孩隱約知道魔女的真名、那個被封印的名字、也是被剝奪的名字,也知道魔女不允許他呼喚那個名字。男孩也知道魔女不想提到他的「父親」、那個「背信者」、「將她告密之人」。
男孩覺得自己就像這座島一樣,沒有名字。在這座「不存在者之島」,沒有「名字」、就沒有「存在」。因此男孩私底下替這座島取了名,在心中悄悄稱呼它為「魔女之島」、「永夜之島」、或是「虛海之島」……男孩渴望擁有屬於自己的名字。即便是魔女、被放逐者、被剝奪名者,魔女也為自己賦予了新的名字。
「吾之名非少女(Eve)之名,那初始之名已隨同『樂園』(Eden)捨棄。」魔女像是自言自語般對著男孩宣告。「吾之名為『夜之魔女』(Lilith)——第一虛海(空白)乃自吾的母胎內所生。」
男孩知道,魔女是「脫離(違背)既定軌道(天命)的禁忌存在」,魔女如此自稱。而這個「軌道」即是「地平線」,魔女在某一天如此透露。男孩想起小時候魔女在他睡前所說的搖籃故事,開始對那傳說中的地平線感到無比嚮往。究竟地平線的盡頭是什麼?
「等你離開這裡的那一天到來,我會告訴你你的名字。在那之前,你得完成你的工作。」
男孩是這座島上的牧羊人。魔女吩咐,這些羊是為了在他離開的那一天到來時而準備的。
「若要脫離既定的天命,就要打破圓環反覆的軌道。」
是時候了。魔女對男孩說,領著男孩與身後的羊群來到岸邊的船上,交給了男孩一本空白的書誌(Chronicle)。
「你的歷史(史詩)現在正要開始。」
「亞當的幼子(Abel of Adam),這是我給予你的最後預言。你會在罪惡之中犧牲,並在自我中獲得新的名字。」
魔女手中的月之搖籃化為一把彎月匕首,在岸邊獻祭了一隻羊,鮮血染紅了整片水域,「孕育羔羊(生命)之水,如今就是這座海的名字。」魔女吟詠。
「打破環節的開始,就得先打破這永遠的黑夜。欲航駛出這座海,切記在夜的邊境施灑下鹽,如此,海(孕育羔羊之水)終能成『洋』。」
魔女在離別前吩咐男孩謹記指示。
「方舟(Ark)終能成行。」
男孩忽然頓悟這是魔女對那男人的復仇。將最終得知「地平線的真相」的她囚禁在這永無天日的島上、唯一能執行的復仇:培育那男人的孩子,代替她成為「脫離軌道者」的繼承人——
即便如此,男孩深信,道路是自己選擇出的。
男孩——名為亞伯的少年拿出了空白的紙本(Chronicle),紀錄了他旅程的起始(創世紀)。墨水的痕跡編織了他的歷史(史詩),如果真如魔女所言,那個他的旅程應該是一條不歸的單行道,而非週而復始的圓環—--
這也是在這一刻,少年終於體悟了這座島的本質,他在紙上寫下了這座島的名字。
少年在離開黑夜邊境時回頭,看見魔女靜靜的佇立岸邊,弦月初上,魔女開口了:「去吧——」
「航向第七座海洋之後,親眼見証你的地平線那端有什麼吧。」
2. Tear
少年乾渴地瞪著依舊無風帶的沉靜帆布,思考魔女的指示。夜色逐漸褪去,天空浮現了有如絲帶飄逸的螢光。青綠中夾帶虹色宛如少女的長髮飛揚,少年如此心想,當然這僅是他憑空想像出來的形容。他不曾見過島上除了魔女以外的其他人,更別說是任何少女。然而正當他這麼心想時,綠光宛如擁有自我意志,朝向他的眼前降落,幻化成一名年輕的女子屈伏他面前。
「我為洗禮者、奧羅拉(Aurora)。」
這就是魔女預言中的來迎接他離開的使者,但是少年能無法理解魔女的第二個指示:「打破黑夜,就得在海中施灑下鹽」。一如魔女所說的,這座包圍孤島的海並不是真正的海,而只是一片寬廣的「水域」,當然就沒有海鹽,所以少年也不曾擁有鹽。但是回頭思考如果海中有鹽能提煉出鹽,又不需往海中灑下鹽,或者該說這兩者互為因果矛盾?少年百思不解地搖搖頭。
「無須擔心,這是儀式的一部分。」奧羅拉微笑地說,她輕輕拉擺繫在手腕上長長的絲帶,在半空畫起了半圓的弧度,夜空的極光逐漸閃爍虹色斑斕隨著海平面的拂曉變化成彩虹,往少年的方向落下。
奧羅拉掬起雙手,捧起流光,「願小小的你能以自己的雙眼見証這世界,亞當的幼子,祝福你的來到。」她將手上的流光高舉澆淋在少年頭上,親柔親吻少年的眼眸。
奧羅拉的流光注入少年的眼眸,在少年的眼中綻放了七色鳶尾花紋(Iris Pattern),少年感受到靈魂深處一扇封閉以久的窗扉緩緩敞開,從那扇天窗點亮了光芒照明了少年眼中的「世界」:黑夜逐漸剝落,黎明取代了夜空。
同時少年感受到在他內心中有一塊小角落被封閉了。他曾昔視為全部的「世界」——那座位於虛幻之海中的島與魔女、與他的聯繫全部被斬斷。這份曾經是他生命的全部如今不僅是被取代也被封印、甚至遺忘在某個回不去的角落。這是少年首次真正領悟到他再也回不去、甚至找不回那塊「初生之地」(原點)。他就像離開母羊胎中的初生羔羊被迫咬斷臍帶、失去與母親的聯繫。少年明白這是代價。無論是他的或是魔女的,那塊地本就是「不存在者之島」、連同島上的魔女,也都是「不存在者」。少年頓時想起,魔女曾說過,「真相死於黑暗中。」
這是少年初次感受到悲傷的滋味,鹹澀如鹽。然而這短暫的悲傷卻隨著流光洗禮而去,過多的流光出少年的眼,凝結為結晶,流洩、滴落海中,逐漸遺忘。
「無須擔心,除了你以外,仍會有其他的孩子誕生。」奧羅拉輕聲安慰。「願奧羅拉的流光洗禮你的悲傷、帶走痛苦的記憶,直至遺忘。」
少年哭了。這無聲的響啼(虹之歌)完成洗禮的儀式。
「第二之海,即是你的淚。」
眼淚化為鹽,落入海中。
「歡迎你來到(誕生)『真實』。」
3. Blood
「會的。請謹記在心,你不是第一個來到這裡的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在此給予你一個小小指引,『亞當的幼子』,探索你的名字涵義、並賦予它完整吧。」
少年睜大雙眼瞪視海水。海洋一片鮮紅,海風則帶著腥甜。這是鮮血,少年皺眉認出。
「這裡是第三血海。很慘狀吧?」一名年輕清爽的聲線傳來。
少年轉身,發現這座海上另有一艘船隻(方舟)。那名船上也有著一名青年。
「這裡是……?」
「『戰場』、『陰謀』、『復仇』……隨便你怎麼稱呼。如果第二之海是淚,那第三海洋就是血了。真是愚蠢啊,死了一票人。人們為什麼要不斷地重複殺戮(犧牲)呢?」青年將船靠到少年旁邊,少年注意到前方海面散落的肢體與船隻及武器的殘骸,「我叫該隱,你叫什麼名字?」
「亞當的幼子,亞伯。」
少年回答,沒遺漏青年聽到回答時的瞬間變色,但隨即青年又恢復原先笑嘻嘻的面容道:
「啊,真巧,沒想到你也是父親的兒子,我是『亞當的長子』,算起來,我可是你的兄長呢。」
「哥哥知道怎麼離開這裡嗎?」少年驚訝地問道。
「只知道一點,好像是要獻上祭品。」
「祭品?」
「是啊,你的船上有什麼祭品嗎?」
「我只有羊隻,哥哥你呢?」
「我只有穀物。」
「那麼,就把羊隻獻祭了吧。」
「嗯。」
亞伯將最後一隻羊隻獻祭了。
「你還真天真呢。」
「哥哥?」
該隱抱著鐮刀憐憫地望著少年。
「咦?」
「『選擇犧牲,將生命作為祭品。』這是從這裡留下的人流傳於下一個到達這座海的人之間航駛出這座海的方法。懂了嗎?先到達的人會等其他人到來後,犧牲其中一人,才能前進;被留下犧牲者,等待下一個犧牲者到來。這就是這裡為什麼是鮮血的原因,大家都不願被犧牲,所以互起了爭執(戰爭),最後大家都被犧牲(謀殺)了。我是後到的本該被犧牲之人,但我殺死了領先到來的所有人,就是你看到的那些屍骸,卻還是一直出不去。因此我想,可能是我獻錯了人的生命。」
「啊啊,因為我是長子,絕對不能被取代,不過幼子的話,父親只要再生就好了。所以,要犧牲的就是你了,抱歉了。」
少年忽然想起魔女殷殷教誨的一句話。
「打破命運的圈環,你會選擇順從命運或是反抗?」
如今兄弟中必有一人要犧牲生命,哥哥反抗了命運卻反而落入的命運的圈套(輪迴)裡,困在這座海裡不斷重複謀殺;那麼,是否接受被犧牲命運的弟弟,經歷死亡後,才能從跳脫這段反覆的圈環(Loop)?
少年想起離開魔女的島上時,魔女也獻祭了一隻羊。明明那是「孕育羔羊之水」,為何又要犧牲羔羊呢?是為了取代原本每到「血月」應有的血海嗎?
少年忽然徹悟了。
「羔羊」,即是「生命」。
『選擇犧牲,將生命(羔羊)作為祭品。』
少年選擇了犧牲,將羔羊(生命)作為祭品。
理當死亡的瞬間,少年忽然感受到海面像是被兄長手中揮舞的鐮刀一分為二,吞噬了方舟。
等他睜眼,海面上只剩少年一個人。
4. Mirror
少年望著與他相容顏容的人影對著他微笑。
「你是誰?」
「我是誰並不重要。重點是,你是誰?」
「我是——」少年啞然沉默。
被兄長謀殺、被剝奪生命理當也失去名字與存在的少年,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只能茫然看著自己在海上的倒影。
對方像是看穿他心中的糾結輕聲嘲笑,「呵,你也被困在『自己的世界』了嗎?」
「也?」少年反應快的捕捉到了疑點。
「看那裡。」「亞伯」指道,「少年」、不、「曾經名為亞伯的少年」順著方向望過去,一名俊美的男子正著迷似地望著水面,海上正盛開著一朵水仙,「哪邊那個人困入了『影子的世界』,他眼中所見的『世界』除了自己的幻影容不下其他真實,但他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亞伯」咯咯笑道,「曾經名為亞伯的少年」回頭,發現「亞伯」變成與那正凝視水面的男子相同的面容,對著他若有所思地眨眼。
「你是誰?」
「我就是我。我有很多名字,有人稱我為Id、有時也叫Illusion,我是『亞伯』,不過你也可以叫我『納西瑟斯』、這是那邊那個人的名字。」
「那你真正的名字呢?」少年開始感到困惑了。
「如果你不能找到你真正的名字,那我也沒辦法告訴你。」
少年沉默。
「除了他、還有我們以外,這裡還有其他人嗎?」
「就算沒有,也依然有人被困在自我的世界。你的魔女不也如此?」
「!」少年激動的瞪著。
「你的魔女現在被困在只有自己的島上、那也是一個『僅有自我的世界』。因為她拋棄了自己的名字,給予了自己的新名字,等於把自己的影子弄丟了,所以被困入影子的世界出不去了。」「納西瑟斯」搖搖頭,將手探入海水中攪活,海面上漣漪之後顯現出了那些魔女的不曾吐露給少年知道的片段過去。
「我知道你是誰了。」
「哦?」「納西瑟斯」笑了。「我是誰?」
「——你就是『我』(I)。」
「納西瑟斯」、不、「亞伯」微笑了。
「那『你』又是誰?」
海面上的漣漪畫面轉化,是「曾經名為亞伯的少年」的一生。
「農夫(Cain)手持鐮刀,採收牧者(Abel)的羔羊(生命),不斷重複淌流鮮血(原罪)的犧牲(謀殺)。然生命將生新的生命、而罪惡(Cain)亦生新的罪惡(Seth)。」
「我是父親的幼子(次子),而『最年幼的孩子』始終會被下一個新生的孩子取代。」
魔女不也說過,他會在「罪惡」中「犧牲」,從「自我」中獲得「新生」?
「歷經死亡的少年,汝之名為? 」
「——塞特(Seth),亞當的幼子(第三子)。」
「很好。」「亞伯」微笑。「願奧羅拉的流光點亮你眼眸,綻放七色鳶尾花,看穿第四鏡海上的迷霧,不讓水仙花迷失你的方向。」
「海中有你的淚(記憶)與血(原罪),而你的淚與血中有著鹽(真實)。飲下這海水,往第五海洋邁進吧。」
曾經名為「亞伯」、如今名為「塞特」的少年將雙手捧成碗狀勺起了的海水毫不猶豫的飲下,記憶與罪惡再次流入他的體內,尋回自我(影子)使少年重獲新生;獲得屬於自己的名字的少年同時也獲得了屬於自己的存在,逐漸脫離命運的軌道(圈環)。
少年拿出了那本魔女交給他的史詩(Chronicle),結束了曾經名為「亞伯」的少年所紀錄的章節(舊約),寫下了新的章節(新約)。
而魔女的預言就此完成(終結)。
5. Dream
那座海上有著歌聲。
少年揉揉眼,祈禱奧羅拉的流光祝福仍舊在他眼中沒有熄滅光芒,同時思考奧羅拉的流光對於幻聽是否也有庇護之效,因為在這迷霧中他不僅聽見了歌聲,似乎還看到了幻覺。
「妳是……亡魂嗎?」
「亡魂?」女孩的幻影茫然的回應,「不,我甚至不是個亡靈,我只是個影子(回音),我只是愛歌(Echo)。」
這和「魔女之島」的海不一樣。少年沉思,在「魔女之島」的海,比起是「幻」,更像是本身便不存在的「虛」。
「妳是這裡的守護者嗎?」少年懷疑道。
「不。這裡曾有一名守護者,她的名叫羅蕾萊。羅蕾萊擁有美麗的聲音,她以歌聲指引旅者。但她愛上了一名旅者。為了見那名男子,她留下了歌聲,離開了水域追隨那男子而去。然而失去聲音的羅蕾萊無法替男人指引方向,最後眼睜睜看著他迷失在海洋,於是羅蕾萊悲泣她的愛情墬入幻影(泡沫)裡。」
少年想起小時後,魔女說過的一本繪本。
「——就如蜘蛛結網,不願長大的公主在她童年結束的最後一天,用紡車編織了荊棘森林,這麼一來便沒有人可以闖入她的玫瑰花園,於是公主放心地沉沉睡去,在她最深沉的渴望中幸福地活著。」
「什麼意思?」
「這句話的意思是,」魔女頓了一頓,露出輕柔又殘酷的微笑。
「『睡眠與死亡形同兄弟』。」
少年想起在鏡影之海上的守護者。還有在那座海面上被困入「自我的世界」的男子。第四守護者說過,「伊芙」和「莉莉絲」曾是一對形影不離的鏡象,直到「莉莉絲」脫離(獨立),因此「莉莉絲」是從泥土誕生(創造)的,「伊芙」則以肋骨命名(複製)了新的影子「夏娃」,而沒有影子的「莉莉絲」則被困入「自我的世界」。
那麼,「羅蕾萊」和「愛歌」也是如此?只剩下歌聲存在的羅蕾萊,也和納西瑟斯一樣,困入了屬於她「自我的世界」了嗎?
繪本裡的「玫瑰公主」,是否那座「玫瑰花園」也是公主的「自我的世界」?那麼,公主的「最深沉的渴望」到底又是什麼?
少年突然憶起,魔女所說的繪本,故事沒有完結。
「最後有個人還是闖入了公主的花園(心),企圖找到公主的玫瑰(愛情)……」
「然後呢?最後公主有醒來嗎?」
「這個嘛,不知道。故事到這裡就停斷了。」
「羅蕾萊最後去哪了?她消失了嗎?」少年問。
「我不知道。」
「什麼?」
「就向那些傳說一樣,我不知道結局。」愛歌重複,「我只知道故事的最後『羅蕾萊悲泣她的愛情墬入幻影(泡沫)裡』。我只傳述我所聽來的故事。我只是回音(Echo)。」
「什麼傳說?」
「這座海的傳說,各式各樣,每個人說法都不同。」愛歌皺眉,開始詠頌:「一個水手遠航一去不歸,他的戀人哀戚在海灣處岸邊呼喚戀人回來。追隨歌聲而來的卻不是她的戀人,因那歌聲太過悽美讓人為之著迷而心碎,眾人懇求她別再歌唱,於是告訴她、她的愛人既死的真相,少女因此投入海中,她的歌聲卻依然在歌唱,聽見歌聲的水手們追隨歌聲,被引誘的水手們陷入『最深沉的渴望』,最後也一去不回……」
又是最深沉的渴望。究竟「最深沉的渴望」是什麼?
「……妳說,羅蕾萊是這座海的守護者、她用歌聲指引旅人方向?那麼,第六座海要這麼到達?」
「你已經身處在第六座海了。」
「什麼?」少年沒反應過來。
「羅蕾萊最後的歌聲是這麼說的。」愛歌開始歌唱。
「你已來到第五海域,同時亦身處第六座海。
我的歌編織你的搖籃曲,而你編織夢境。
若這是你的夢,那麼我也是你的夢。
若你甦醒,也請你先將我喚醒。」
「我明白了。」
少年忽然開口,拿出了他的史詩(Chronicle)。愛歌回以困惑的眼神。「明白什麼?」
「『睡眠』,」少年回答,「與『死亡』形同兄弟。」
少年飛快的在紙上寫下了歌詞。
「聽好了,愛歌。」少年深呼一口氣,「我要寫出結局。」
……第五夢海,這裡曾有一名守護者,她的名叫羅蕾萊。羅蕾萊擁有美麗的聲音,她以歌聲指引旅者。但她愛上了一名旅者。為了見那名男子(Narcissus),她留下了歌聲(愛歌)作為職守,離開了水域追隨那男子而去。然而失去聲音的羅蕾萊無法替男人指引方向,最後眼睜睜看著他迷失在第四海洋(自我)之中,於是羅蕾萊悲泣她的愛情墬入幻影(泡沫)裡……
少年繼續編寫道。
墬入幻影(泡沫)裡的羅蕾萊,「愛歌」(Echo)傳唱她的愛情。亞當的幼子塞特旅經於此,為愛歌與羅蕾萊編織回音的結局。代替羅蕾萊看顧幻夢之海的愛歌如新守護者,為旅人編織夢境(最深沉的渴望),直至旅者夢見甦醒之結局,乃引領出第五夢海。
「睡眠與死亡形同兄弟,如果沒有發現,就會一輩子活在最深沉的渴望(夢境)中。」少年深深吐氣,「羅蕾萊編織了所有人的渴望(夢境),所以愛歌聽見的傳說各有不同,因為每個旅人編織的幻想(夢境)亦不相同,唯一相同的,只有羅蕾萊給予指示的歌,所以她把妳留了下來。想必羅雷萊也是如此,讓妳編織了她的愛情。」
成為獨立個體的愛歌驚訝地抬起頭,「我編織了羅雷萊的愛情?」
「沒錯。」少年垂下眼,埋頭書寫:
獨立個體的愛歌,將藉由我的夢編織獲得其實體,不再只是愛歌(回音)。而悲泣無神祇眷顧其愛情的羅蕾萊,因失去其影子(回音)理當受限於「自我的世界」……
「羅蕾萊的『自我世界』?」愛歌詢問。
「不,她沒有被困入自我的世界。」少年回答,「她最後選擇了死亡(犧牲)。」
6. Love
羅蕾萊悲泣、她的愛情墬入幻影(泡沫)裡……
羅蕾萊悲泣她的愛情、墬入幻影(泡沫)裡……
無神祇眷顧其愛情的羅蕾萊,因失去其影子(回音)理當受限於「自我的世界」……
然羅蕾萊悲泣的淚(珍珠)落入海中,不願受限僅剩「自我」的世界,羅蕾萊選擇死亡(犧牲)、隨著她的愛情一同墬入幻影(泡沫)裡……
自夢而真、由無生有,第六座海的母貝因獲得珍珠而敞開,無人眷顧愛情的羅蕾萊,因其犧牲、獲得新生。成為眷顧愛情之神祇、神話就此誕生。女神(Aphrodite),妳的名,為「美」(Venus)!
少年見證自海裡誕生的女神,奧羅拉的流光隨同黎明降臨。「如同黎明與極光(Eos & Aurora)為我的名與影,愛與美(Aphrodite & Venus)為妳的名與影。祝福妳的誕生、歡迎妳到來『真實』。我等姊妹,願妳守護第六愛海,指引旅人的心(愛)之方向。」
維納斯擁抱了她的姊妹。
「願眾人見證、愛乃自犧牲中誕生。」
因愛神的誕生,發覺從「夢境」(第五海域)回到「現實」(第六座海)的少年眨了眨眼,回神望見兩名女神站在他的面前。
「又見面了,亞當的幼子。」奧羅拉微笑。「看來你已經探索到你名字的含意了呢。你的完整之名?」
「塞特。」
「亞當的幼子、塞特,你賦予了我存在(名字),亦給予了我影子。」愛神微笑。「可否也請你給予我最後的心願,將我的姊妹(愛歌)亦賦予完整?」
「樂意至極。」
……犧牲其名(存在)的羅蕾萊,將其存在(名字)賦予「愛歌」,成為第六愛海之守護者、愛神(Aphrodite)「維納斯」;繼承「羅蕾萊」的「愛歌」,獲得實體,成為第五夢海守護者。
「我祝福你,亞當的幼子、塞特。」維納斯賜予一顆金蘋果,「有了這個,你便能航出我的海,把這顆金蘋果乃『糾紛的起源』,將它獻給最重要的人,千萬不可吃下去。在世界的盡頭好好使用它吧。」
「你的地平線已掌握在你的手中,」奧羅拉微笑。「而我將歌詠。」愛歌高唱。
少年躬身,自女神手中接過金蘋果,踏上最後的旅程。
7. Time
少年震驚地望著眼前的那座島。
少年有那麼一瞬間確信眼前的島與記憶中的那座島一草一木皆分毫不差,以為自己回到魔女的那座「不存在之島」上,但這怎麼可能?少年搖搖頭。同時感受到了與魔女之島的不和諧之處。
眼前的這座島不像魔女之島那樣永恆的黑夜,沐浴在明亮的白晝、金黃的太陽光輝之下閃耀著生命力(青春)的島中央,有著一座美麗的花園,花園中央,是一顆巨大的蘋果樹。
樹下站著一名女子。
少年睜大眼睛,望著金髮的魔女笑盈盈地展開雙手迎接他。
「歡迎回來,我的孩子。」
擁抱少年的白皙臂膀上是雪白的長袍,少年模糊的印象中紅髮的夜之魔女不曾過黑色以外的袍子。
「這裡是哪裡?」少年模糊地問。
「你難道忘了嗎?這裡是你的家(Eden)啊。」金髮魔女溫柔的輕笑。
「我的家?我不記得島上有這顆蘋果樹啊?」
「你難道忘了?這裡是樂園(起點)啊。」
少年吃驚地轉過身望著金髮的魔女。
「妳是誰?」少年茫然了。
「你忘了我是誰了嗎?我的孩子。」金髮的魔女露出哀悽的神色。
少年恍惚的神智不由自主地吐露答案。
「妳是……『母親』(Maria)?」
金髮的魔女摘下果樹上的蘋果。
「這些蘋果是?」
「這是『生命樹』之果(青春)。只要吃了,便能永遠留在樂園(Eden)喔。」金髮的魔女帶著近幾哀求的哄勸,宛如蜿蜒的蛇信吐息。「好了,作為代價,將你的金蘋果交付予我吧。」
少年接過鮮紅的蘋果,腦中浮現了女神的告誡。
「這顆金蘋果乃『糾紛的起源』,把它獻給最重要的人,千萬不可吃下去。在世界的盡頭好好使用它吧。」
「……那並不是『生命樹』,對不對?」少年抬頭,「這顆紅蘋果其實是知識樹之果、『禁忌的智慧』,妳無法食用,因為妳是『樂園的少女』(Virgin)。妳想獲取的是真正『生命樹』的果實(『永恆的青春』)、然而妳的影子莉莉絲卻違背了妳的命令選取了紅蘋果,因此妳渴求我手中愛神的金蘋果(糾紛的起源),對吧?『母親』,」少年改口,「不,『夏娃』,對不起。如果我在這座島留下,就等於回到圈環(輪迴)的起始,所以我無法將這果實交付予妳。我決定開創『屬於我自己的樂園』(Elysium)。」
少年將紅蘋果還給「金髮的魔女」,不,「樂園裡的少女」,毅然決然地轉身,不顧金髮少女(Eve)最後的懇求,離開了島。
……若將一條線的兩個端點(0)交疊,便是一個無限(∞)的圓。
「所謂『軌跡』,就是『定律』;」少年緩緩開口,自言自語,「這構成世界的軌道(地平線),就是世界的本質(世界觀);地平線的本質,就是『永恆』。無論是反覆的『圈環』(Loop)或是無盡延伸的『軸樞』(Zone)的軌跡,皆是一種『永恆』形式。因此所謂『地平線』(Horizon),就是『時間』(Chronicle)。」
「而『時間』已在我的手中。」少年垂下眼,望著手上的史書(Chronicle)。
若「世界」是圓的,那「地平線」應是一條封閉的莫比烏斯無限(∞)環結,隨同「歷史」、「晝夜」、與「命運」反覆輪迴……而若要脫離既定的天命,就要打破圓環反覆的軌道。少年的軌道是不歸的單向道。少年打破了「晝夜」(生死)、結束了反覆的「歷史」(舊約)、締造屬於了自己的史詩「Chronicle」(新約)、掌握了自己的「命運」。少年的軌跡(軸樞)是條永無止盡的單行道。這軌跡勾勒出「少年的世界」幾何,是展開的平面……
少年尋找到了他的地平線。
航向世界盡頭的少年,墬入了世界的邊緣。
航向第七座海洋的方舟(Ark),那失落的永恆(∞)即是隱藏的終焉、第「8」海平面,沉沒於諾亞(Noah)的大洪水、被遺忘的初始零之地平線,其名為——
8. Atlantis
少年將此命名沉沒之海(失落之海),並成為這座海的主宰(海神),踏上海上孤島的少年,決定打造出屬於自己的新樂園(Elysium)。
他將女神賜予的金蘋果埋入島的中央。柔軟的泥土立刻吐出枝枒生長,結實成一顆巨大的果樹。
他摘下果實獻予了心中最重要的魔女。「莉莉絲,我將此樹交付於妳,妳將成為這顆生命樹的看守者、如同夏娃是知識樹的看守者;我賦予妳職務,同等承認妳存在、解放妳名字;獻予妳『永恆的青春』之果,如同赦免了妳的罪、歸還妳影子。妳是『夜之魔女』、『黑之聖母』,莉莉絲。」自此魔女脫離「自我的世界」。
莉莉絲微笑。
「在地平線的那端,你看到了什麼?」
塞特笑了。
「我看到了——」
——究竟,地平線的彼端會有什麼?旅人回答,地平線那端,有著絕不能失去但已失去的重要之事物,即『失樂園』。愚者相信,地平線是條無盡延伸的直線;賢者駁斥,地平『線』的概念並非合乎邏輯,乃因『世界』是圓的,故地平線應是一條封閉的莫比烏斯無限(∞)環結。隨同『歷史』、『晝夜』、與『命運』,反覆輪迴……亦有哲學家提出,地平線是條螺旋線,往兩端旋繞漫延……
『你找到了你的地平線了嗎?』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