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路過關廟,加個油,順便品了隔壁小攤的鳳梨茶。接著到旗山點了肉圓當開胃前菜,正餐是美濃的客家粄條。我小時候曾經去過客家老街,滿街的遊客,滿街的攤販滿目的柿餅與桔子醬,滿街的茶店盡是親手搗麻糬與磨擂茶。但那老街的名字我已遺忘,隨同客家的語文文字流失在母親傳下來的血統中。我懷念起外婆最拿手的客家小炒,但如今母親也記不得她母親的味道了。
今天,我要從新體驗一次異地的故鄉。
來到文化村,第一個念頭是,美濃有如此荒涼嗎?我想像熱鬧的老街比比皆是油紙傘的師傅,或是擂茶等客家美食的餐館。不見觀光客,反倒像住宅郊區。美濃的交通沒有鐵道捷運,我吃驚地無法理解為何沒有一條打通的大眾運輸發展觀光地。在這深不可測的角落,美濃沉靜宛如沉睡。
初次見到油紙傘,我便深深為它那美麗的身形著迷了。圓滿而節理分明,婉約、小巧、閨秀、而復古文藝,而同樣的氣質也呈現在僅有半圓的扇。我一把一把挑著,白梅、紅梅、蘭花、竹節高升、四君子、歲寒三友、紫藤、富貴牡丹、夏荷、喜鵲報春。每一支皆是師傅的手工繪畫,每一枝花也都獨一無二,老闆娘很好脾氣的一把一把幫我打開攤放,讓我細細挑著,最後挑了一把有兩隻麻雀棲息在白梅與紫紅梅枝頭上的梅開五福。我不好意思的看著滿地撐開的傘,老闆娘卻心情好地說,慢慢挑別客氣,客人買也是第一眼喜歡的,看對眼的最重要。
走過陶瓷區,我懷念起年幼在鶯歌的手拉坯、上釉、陶笛的童玩記憶。上了大學實驗作手拉坯反而不順手,不曉得是不是陶土土質不同的問題?
下午兩點半,對下午茶而言稍早了些,我們品起擂茶。將缽裡的茶葉、黑芝麻、白芝麻、玄米、花生、南瓜子磨成粉泥,穀物香氣飄散,再倒入熱水沖泡成茶,抹茶的味道再加上芝麻花生的香味,在舌尖擴散。
接著來到美濃的地標:東門樓。比起府城的小西門灰灰土土,我想是因為不是紅磚材質的緣故。仔細看看石碑,原來是民國四十幾年重建的,因為原先的日治改建成日本神社風,又在二戰期間被摧毀。說到碑文,我想起高中的美術老師,他的興趣就是拓碑,只可惜我手頭沒有紙墨。
偶然經過一道小橋,橋頭正中央居然立了一尊石猴,原來這是美濃舊橋的護童石猴,因橋面狹窄對面學校的學生與車輛會車危險,故立了石猴禁止車輛通過。另一端是母子猴,煞是有趣。
來到客家文化館,正好聽見一名嚮導在解說。客家人的五次大遷徙,原來客家與閩南最早都是在河洛地區,所以客家人都叫閩南人為「河洛人」,客家民族對祭祖觀念很重視,往往連父母祖先的遺骨也要背著走,所以遷徙時間與速度比閩南來得慢,因此閩南先抵達福建等的,故稱閩南人,而客家人因常回故鄉祭祖,來往如作客,所以被閩南人稱為「客家」。美濃人口不多,但據說一到過年除夕變會爆增20倍人口,國內外的美濃人都回來祖地團圓,即便在國外娶妻生子的,也照樣攜家帶眷回國,有次過年有輛遊覽車載著四種不同國及的一大家庭回來,一個家族一百多人便把三合院曬穀場辦流水席似的吃團圓菜,守歲就在外頭分桌泡茶嗑瓜子、聊天的聊天、打麻將的打麻將。
客家話還分腔調,以四縣腔居多,而紹安腔則混入閩南的語言。桃園應該也是以四縣腔為主吧,只是我以遺失的母親的語言。客家八音我也只熟悉「客家本色」。或許美濃山林間的朱鸝、八色鳥、大冠鴦、五色鳥、樹鵲、小卷尾、翠鳥、紅嘴黑鵯、黑枕藍鶲、小灣嘴畫眉,還記得我遺失得客家山歌吧。
美濃原名「瀰濃」,昔日「菸城」,如今是油紙傘的故鄉。傘在習俗一般象徵不及利,「傘」與「散」同音,但在客家,傘是吉祥的祝福,「油紙傘」與「有子」諧音,另形狀圓滿,「傘」又是「多人」組成的字,象徵多子多孫。結婚喜慶習慣送兩把油紙傘給新人,便由此而來。
美濃的特色,他們的土地公,俗稱「伯公」,因為在客家觀念裡「爺爺」就是家族之長,而「伯公」乃爺爺兄長,故地位又更勝爺爺,猶如家族守護者。他們的土地公不向一般小屋的寺廟造型,而是有如墳墓,但前庭菱角分明,因判別是非需要曲直分明,又有一桌判桌供奉,後頭通常會種一棵福木,多半以龍眼樹、芒果樹、榕樹為主,同樣象徵多子。
另一特色「敬字亭」,又稱「聖字亭」,客家人相信文字是神聖的,文字具有生命,所以不可隨意扔掉有書寫文字的東西,已示對倉頡的感謝。父母會告知小孩子收好學習時寫過的字紙,等待志工爺爺奶奶每隔一段時日挨家挨戶收集,讓小孩子拿出平常累積的字紙,長輩們就會給孩子糖果摸摸他們的頭鼓勵他們以後讀書有成有神明保佑聰明才智與學問,將挨家挨戶收集來的字紙拿到敬字亭燒掉,紙灰收集起來包好,等到天公生日那天像送神一般,隊伍舉牌吹吶,一路到河邊將紙灰倒入河水中。我相信語言是有力量的,言中有靈,呼喚一個人的名字有如呼喚一個人的生命,如今,文字也一樣。文字便是歷史,是書,是圖像,是封印。若說語言是有聲音的咒語,那文字便是意象的符。客家人將文字當作神崇敬,因為有文字才有文化。
踏出文化館,想見識美麗的黃蝶翠谷,卻逢午後陣雨,又過季節。六月七月的蝶舞不留殘影。我也沒看到有能製作藍染的工坊,很是遺憾。
從中正湖回到旗山老街,點了蚵仔煎、花枝煎、大腸豬血湯、臭豆腐當作晚餐,回到關廟買了關廟麵,我回家,慢騰騰的沖泡了擂茶粉,展開了油紙傘放置房間一角,這趟客家之旅的餘韻,有如不斷在耳際迴響的客家八音,餘韻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