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里亞德聽見大地細微的震動，他將耳貼在岩石上豎耳傾聽，有什麼在追蹤這隻商隊，來者只有一騎。荒野的遊俠為此感到有些困惑。起先他以為是尋覓獵食的野獸而為之警戒，但是連續三天不見任何獸群的包圍，腳步聲也沒有放棄轉慢的跡象，似乎並無攻擊的意圖，伊里亞德索性放慢商隊的行進速度，打算直接與來人會面。

風颯颯，月色滄桑。他們呼著氣凝視著沙丘上現身的人影，沙漠邊境的薄暮清冷，馬匹的呼嘯劃破了寧靜，伊里亞德伸手阻擋了身後緊張而激動的商人雇主，挺身踏出一步抬頭望著馬匹上的人影。那是帕加索斯，伊里亞德吃驚地認出，他們遊俠部落裡所擁有速度最快的駿馬，同時也是最難駕馭的一隻。他肅然起敬地重新打量著陌生的來人，無論是誰都必定是某位狩獵者族人的友人。

那人披著樸素卻保暖的斗篷，一身標準的遊俠束裝，幾乎整張臉都籠罩在長長的頭巾之下，僅僅露出一雙眼眸略顯年輕卻睿智的美麗眼眸。來者拉緊韁繩，勒住帕加索斯停下，佇立於沙丘上向下與他對望。

「旅途上的朋友，」伊里亞德終於開口，「你在尋找什麼方向？」

那雙美麗的眼眸輕輕彎起微笑的弧度，「流浪沒有方向，我從森林一路旅行，打算渡海而去。」

伊里亞德冷靜片刻後點點頭，「這隻商隊的確是要搭上往萊特的船隻。」

「那太好了，如果可以，請雇用我吧。兩個人輪流守夜總比只有一雙眼來的好，不是嗎？」

那人翻身下馬，伊里亞德在他走近時幾乎忘我凝視著對方深邃的紫色星眸，他幾乎忘了呼吸只能讚嘆這美麗的眼神。「那就麻煩你示出真面吧。」

旅人解開頭巾，空氣中立刻發生一陣騷動與屏息的驚嘆，是個女性！伊里亞德與整隻商隊不得由驚訝了。月光似柔順的金髮如瀑布洩下，那人膚色雪白，五官端正姣好，小巧的櫻唇輕輕漾著微笑，臉頰上的酒窩有著櫻桃酒的甜度。伊里亞德聽見身後的商隊雇主咕噥著這樣的小姑娘可靠嘛時，妙齡女子已經拔出匕首揮出一道火焰，似笑非笑地證實自己無須保護甚至具有保護他人的能力。

「我是伊里亞德。」他伸出手掌。

「安卓。安卓米妲。」麗人微笑，「很榮幸加入你的旅程。」



他們共同步行、拔營，聆聽風聲與大地的訊息，尋找水源，避開滯礙難行的地形，瞇著眼從星空中辨識方位，升起營火輪流守夜。有時分享交換阿緹米西亞狩獵者的資訊，人脈與情報、大自然的知識與智慧……他們啜飲著簡單料理的野味熱湯，裹著毛毯並肩枕著頭眺望星空。「妳的能力很不尋常。」伊里亞德終於開口，他呼了一口氣抬頭搜尋星座，「火焰不是狩獵者常呼喚的元素。非常容易濫用而失控，雖然也稱不上是禁忌，但是的確不常見。擅長火焰的妳卻想到海上，是為了什麼？」

安卓米妲低頭，撥弄著頸子上的火焰真晶，「我出生時我的奶奶為我占卜，預言我的未來，將會獻身海洋。」

——那是不好的意思嗎？像是「獻祭」？所以我會死嗎？年幼的安卓米妲事後不安地詢問，黛安娜老奶奶笑容和藹地搖頭撫著她的頭，『不要害怕妳的命運，小公主。那是妳的歸宿。』

『歸宿？』

『值得妳燃燒生命的珍貴事物。妳會找到它的。』

「我與黛安娜夫人有緣相識，我很遺憾她過世了。」

伊里亞德說。

「『每個人也終將死亡，回歸到森林母親的懷抱。』——對吧？」

安卓米妲微笑起身。

「那麼就讓我來獻舞一曲吧。僅向狩獵的月亮（阿緹米絲的黛安娜）致敬。」



她踢去長靴，赤裸雙足在大地上翩翩起舞，旋轉中解開纏在腰間的長布像是翅膀迎風翻轉飛舞著，豎起的馬尾劃出弧度，像是祈禱般地高舉雙手，伊里亞德注視著這獻給養育阿緹米西亞狩獵者偉大母親的舞蹈，欲言又止，輕輕嘆息。萬物和諧，調和生命的能量，大自然與人皆如此。他撐著臉，聽著少女的詠唱，像是清晨的森林露水滴落波紋，激起靈魂裡陣陣的漣漪，波動化為音律，生生不息。

明明擁有海洋的名字，與火花的激情。

伊里亞德握著口琴（Harmonica）湊至唇邊，開始和弦。

卻又如森林之聲如此和諧安寧（Harmony）。



FIN.

「盡情享受吧，這宛如海上花火的燦爛表演。」



小提琴聲自海面上流瀉，夜空下的船甲燈火通明，傳來了音樂與隨之拍打的掌聲，輕盈的旋律、笑聲、與愉快的歡呼聲交織一片，五顏六色的戲服、披風、緞帶、面具、蕾絲頭紗、荷葉花邊的禮裙、羽毛與流蘇輕快輪轉，款式雖稍嫌老舊但仍不礙他們的興致，在圍繞成圓圈的舞池中央男人和女子們兩兩成伴，提起荷葉邊裙襬下的腳根與擦得黑亮的皮鞋一同在甲板上敲擊出清晰的踢踏舞曲，曲間又有誰清場轉換餘興節目，兩位年輕的男子甚至開始華麗地鬥劍起來，相較於競技，那一來一往的旋身、跳躍、閃躲的默契，更像是舞蹈的優雅從容而非決鬥。少數未穿著戲服的婦人們圍著素白圍裙，高舉著盛滿啤酒泡沫酒杯的托盤，吆喝著穿梭在歡笑觀賞的劇團演員之間一一端上。

「安卓！」不知是誰先爆出一聲喝采，「我們美麗的舞火者安卓米妲！來嘛也為我們獻唱一曲！」

安卓米妲笑著搖頭，亞麻淡金的長髮晃出奪人心神的弧線，纏繞額頭上的細辮就像是一頂額冠，鑲嵌著高貴的氣質。她走出人群後停下，優雅的張開手臂行禮引來一陣鼓掌叫好，她輕輕踩著三連音的小碎步連貫連跳上椅子桌上，旋轉過身讓層層漸染成火紅長裙綻開如火花，她高舉白晰的臂膀，半透明紗質長袖鬆垮垂下，露出手腕上的鈴鐺手環，眾人莫不期待地舉起酒杯致敬。

毫無預警的一個高音讓眾人屏息，空靈，清澈，乾淨，安靜之中那吟唱顯得格外透明而純粹，像是直達蒼穹的吟哦，古老而神秘，忽又微弱縹緲，像是風中的細微燭火在搖曳，又像潮浪來回反覆搖擺；安卓米妲低垂著夏日葡萄般晶瑩飽滿的紫色雙眸，柔和的微笑在清秀的面容上彷彿也隨著遙遠呼喚似的歌聲陷入恍惚，低低徘迴，忽又拔高詠唱揮舞手腕畫出弧線、踮起腳尖、旋轉彎身，那纏繞袖口上的絲帶像是水中的魚，輕盈圍繞。

像是祈禱，像是讚頌。安卓米妲歌唱著。

「荒野獵人的足跡，風中搖曳著旅人的夢境
夜晚下與你分享營火與星空的故事，
母親的歌謠，故鄉的森林
今夜就讓我們徹夜歌舞歡笑吧，為歡送明日黎明又是別離
並為慶祝遙遠那日，我們重逢相聚！」

「哎！說得好哇！」「敬歡喜相聚！」「乾杯！」

安卓米妲鞠躬，搭在老團長伸出的掌心讓老人家虛扶之下跳下桌子，大方地向樂師與老團長臉頰上獻吻，「為我們新加入的神秘舞姬敬一杯！」編劇笑咯咯地扯開嗓子大喊。

「哎！乾杯！」

「別介意，我們很久沒新人加入了，尤其又是像妳這樣麗人兒，這群孩子難免亢奮了點。」

安卓米妲微笑著回頭，老團長聳聳肩遞給她一杯蘋果酒，安卓米妲笑著接過，「不會，我也玩得很開心。」她綻放出一抹嫣然的笑容回答。

她和老團長杯緣輕碰，並肩靠在船舷上，吹著夜風微笑望著鬧成一團的劇團成員們直到深夜。



『——願妳如海上花火般絢爛綻放。』



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安卓米妲懷念起祖母的聲音，年老慈祥而睿智，布滿皺紋的手撫著她尚未留長過肩的短髮，緩慢卻如火焰般有力而溫暖，「那是妳的真名，就像是蘊含在妳的真晶石英裡的火焰，蘊藏在妳真名裡的命運。」

她趴在祖母墊著羊毛毯的膝上，那年的冬天很冷，他們難得在同一個城市待上一整個季節，雖然更大多的原因是擔任團長的祖母身體越來越不禁寒，年少的安卓米妲緊挨在祖母身邊，引出掌心中火焰真晶的能量努力溫暖祖母的身軀。

『去吧，我的小公主——離開森林、獻身海洋。去尋見妳真名的命運吧。』

年幼時跟隨著流浪劇團的最後巡迴演出，他們離開西北大陸回到了安塔納荒野的動物遷徙帶，那是老奶奶的故鄉。「落葉歸根，出自森林的狩獵者終究要回歸森林的塵土」；這是他們族人的不成文習俗，即便祖先來自森林的真正故鄉早已經遺失了地址。他們一致陪同老人家踏上最後的旅程，帶領他們劇團的黛安娜老奶奶安息微笑，沉眠於阿緹米西亞於荒野的一個幾乎由遊俠組成的遷徙小部落。同族的遊俠們暫時安置了劇團，並架起了營火，由安卓米妲親自引火，安葬了老人家。

「安卓米妲，」

安卓米妲回頭，劇團的副團長朝她點了點頭，「我想我們也該討論一下劇團未來的出路。」

也該是時候了。安卓米妲心想，就像表演終會落幕，劇團也會解散的一天。在賣掉馬車、眾多戲服道具好承租船隻渡過海峽回到西南大陸時，多數年輕的團員已經脫離劇團、留在西北大陸。剩下的都是同族的老班底，為的不過是敬重老團長一同來送別。

她點點頭，和副團長一同來到眾人面前。有許多人決定回到最初狩獵者的遊俠身分加入部落，其實更年幼時的她也曾經如此，祖母教她聆聽風的訊息，尋找草木的紋路，細數星辰的指引，捕捉水的動靜。他們是流浪民族阿緹米西亞人，出身於森林的狩獵者子民，終將回歸於母親的懷抱。

「即使離開森林，只要勿忘狩獵者阿緹米西亞人的母親，到哪都是我們的森林、我們的家、我們的狩獵場。」

安卓米妲靜靜地發表演說，劇團們沉默聆聽的一如往常聆聽老奶奶的開場致詞，他們不約而同地回想起過往每一齣劇碼發表演出前，黛安娜老奶奶溫和而堅定的笑容總讓他們安心，一路引導他們劇團生計與方向的姿態，如今由她的女孩接手落幕。

「所以——即使劇團解散，只要我們仍記得奶奶的精神，恩迪米昂劇團的戲碼仍舊沒有真正落幕的一天！」

沒錯！

他們詠唱著讚頌森林母親以及老奶奶的事蹟回憶，安卓米妲最後親自獻上一支舞蹈，她閉上眼，感受到自己化身火焰，燃燒在祖母身上，融為一體。她手持祖母留給她的晶石匕首，映著火焰的光輝刀尖纏繞起火苗跳躍，她開口詠嘆，旋轉，祖母傳承予她的歌謠她一字未忘。

「妳打算往哪走？」

直到破曉前一名遊俠牽著馬匹向她開口，安卓米妲微笑對望，她的身上同樣換上方便在荒野長途旅行的束裝，亞麻柔順淡金光澤的長髮高高紮起，她披上樸實的斗篷，「我要前往海上。」她坦誠以告。

男人點點頭，「這孩子，帕加索斯借妳。」他將韁繩替給女孩，並替她調整馬鞍和存放糧食與水的行囊，「往西走，應該不出三天的行程，妳會遇到一隻商隊，幾天前我們遊俠部落的伊里亞德受雇護送他們，妳可以和他們一起前往港口，伊里亞德會幫忙把馬匹帶回來……希望那裏有妳需要的船隻。」

「謝謝，願森林的榮耀與你同在。」

「也願森林母親的祝福在海上生效。」

她蒙上圍巾，跨上馬背，一陣風鈴似的啼音響起，她回頭一望，「風鈴，你也要跟我一起來嗎？」她愉快微笑，那青藍色的靈鳥鳴叫降落在她的肩上，溫馴地輕蹭著她的臉頰又再度飛向半空中盤隨跟隨著她，一路往西飛馳而去。

三天後她找到了那支商隊，一同搭乘商船抵達萊特聯邦。

而加入海上劇團輾轉從海澤爾聯合國一路返回到西北大陸是在那之後莫約半年後的事了。





「我們到了！團長！」

安卓米妲睜開眼，一溜煙的跑上甲板，「安卓！」一名團員朝她叫喚，「我們等等就要進入自由都市的海關了，晚點團長他們要去街頭表演，妳要不要一起去宣傳、順便找通關的負責人員茱古莉小姐領取入境身分證明？」

「沒問題。」

安卓米妲奔下船艙，換上舞蹈時的戲服，冬天的海風很冷，她挑選件以民族風格為主層層流蘇腰帶包裹的長裙，以及舞蹈時揮舞的披肩，她將一塊透明中宛如封印著火焰跳躍的石英套到脖子上隱藏在上衣內收好，整理好金色長髮匆匆編成髮髻，提起裙襬踩上階梯站在船舷上，搭在欄杆上望著即將靠岸的碼頭。

「奧羅拉到了。」她自言自語。



TBC.

嘩啦！

——好冷。



安卓米妲痛苦地吐息，冰冷的海水取代氧氣湧入鼻腔與咽喉奪去最後一口呼吸，她連連嗆咳流著淚，睜開眼，恍惚望著漂浮在頭頂的海面，逐漸遠去。

真不可思議，安卓米妲平靜的心想，明明就要死了，她的內心卻毫無恐懼。她放鬆身子，隨著墜海的瞬間原先灼燒她生命的火焰也一同熄滅，緊接在燙傷之後的凍寒讓人分不出是何者更加刺痛或麻木，安卓米妲靜靜凝望著黑暗，最後緩緩閉上了眼。

『妳終將獻身海洋，安卓米妲。』

是的，奶奶，我已經明白了真名的意義。

「啊，永遠偉大的阿緹米絲，求妳聆聽狩獵者子民獻予妳的禱告，原諒愚蠢的女兒此生所犯下的錯誤與愛，即使足跡流浪、我的心依舊向著森林，請將我的一切都納入母親的懷抱……」

她無聲唸誦，這臨終前的禱告。



意識沉墜深海之前，安卓米妲以為自己看見了一到熟悉的身影逐漸接近。這是臨死前的幻覺嗎？她輕笑著最後終於失去知覺，放任自己往更深沉的黑暗下沉。



而那道身影卻輕快向她划去，拉住了失去意識的舞火者，低頭覆在唇上度了一口氣，接著攬著像是沉睡著的女子往海平面上游去。



TBC…or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