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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羽,鱗尾,貓的眼瞳

「剪不斷的結辮」之三

6/12/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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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故意的。
 
蘭特斯站在蕾斯莉的房門前,瞪著眼前沉重的門板。厚重的雙開式拉門隔閡在兩姊弟之間,讓蘭特斯第一次感受到他們之間遙遠的距離。
 
她是故意的。
 
蘭特斯把額頭貼在門板上,企圖冷靜思考。
 
他的姊姊蕾斯莉是故意在宴會上裝作與弟弟不合,為了揭發生母的陰謀——為了在不驚動母親的情況下,假裝也對於威脅自己繼承權的弟弟心生不滿,以免打草驚蛇。
 
為了揭發母親需要罪證確鑿,所以,代替他成為那喝下毒酒的受害者。
 
為了這個半個血緣的弟弟,她毀了親生母親的聲譽。
 
為什麼?
 
這是最讓蘭特斯百思不解的地方,然而他耳中不斷重複播放著他懷疑的答案。
 
『因為你是這個家中我唯一可以相信的人。』
 
——因為你是我唯一想要的家人。
 
這麼多年來,蘭特斯其實怨恨著姊姊。年幼曾經的親近,在羅莎琳夫人的刁難後,逐漸疏遠,面帶難色地拒絕回應自己哭喊伸出求助的雙手。在蘭特斯的母親被毒殺後,姊弟兩之間更是斷絕一切交流。
 
……現在想想,姊姊也不過只是個大他五歲的孩子,一個半大的丫頭又能為一個年幼的弟弟做什麼?身為女兒優先遵循母親的旨意也是自然的本能——也許姊姊其實也和自己一樣,在這個家孤獨迷惘了這麼多年,不得不依附他人而忍隱著最真實自我?
 
而現在……她羽翼初豐,便一刻不能多等地朝向自己伸手詢問,要不要一起離巢?
 
——我現在就可以帶你脫離這個「家」。
 
「家」……
 
——我想和你,成為真正的家人。
 
叩叩。「請進。」
 
虛弱的聲音只剩氣音幾乎辨聽不見,少了幾個鐘頭前的不可一世,半坐半躺埋在枕頭堆之間的蕾斯莉顯得格外嬌小,難得流露出脆弱倦怠,臉色憔悴蒼白。「喔……原來是你啊,蘭特斯。我還以為是夏薇回來了。」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妳已經沒事了?」
 
「嗯,死不了人的。」
 
蕾斯莉笑得輕描淡寫,「可別小看我啊,小時候那些毒可沒白吃呢,不過,現在想起來還得感謝有那些毒性適應訓練,不然恐怕現在真的一命嗚呼了呢。」
 
「為什麼?」
 
蘭特斯終於問出口,沒頭沒尾的問題,但他知道蕾斯莉一定明白他想詢問的核心。「為什麼?」見她沒有馬上回答,少年又重複了同樣的問題,固執地想要得到答案。
 
「為了什麼?別搞錯了,我親愛的弟弟。我可不是為了你喔。我是為了我自己。」
 
溫柔卻充滿距離感的微笑。一瞬間蘭特斯彷彿看見自己每個早晨在鏡中看見的虛假倒影。
 
「我只是想要滿足自己成為姊姊的成就感而已,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充其量也只是你剛好扮演了那個弟弟的角色——但你個人的感受和想法什麼的,對我而言一點意義也沒有,並不在我的考慮之中。

「所以你也不必對我感到虧欠與負擔。」 
 
蕾斯莉平靜的說完,便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給你一個忠告,蘭特斯。」
 
「——​你想繼續留在這個家隨你高興。但是遲早我會毀掉這個家。所以你要是不想和這個家一起毀滅,那還是趁早準備離開比較好。」
 
「和凱普雷特家的手段相比,你還是太稚嫩了。如果連我母親都鬥不過,那勸你還是放棄這個家吧。」
 
「因為你,不是我的對手。」
 
平靜的宣言卻帶著將字句化為真實的震懾感,蘭特斯呼吸一滯,第一次見識到姊姊不為人知的殘酷一面。即使一副病弱的面容,也能將楚楚可憐的姿態蟄伏成博取同情的武器,然後趁人不備時狠狠反咬一口,這樣深沉的城府與心計,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
 
蕾斯莉莞爾一笑。
 
「而在那之前,就讓父親狄亞諾恩這個姓氏,再苟延殘喘個幾年吧。」

「妳故意的。」
 
蘭特斯走後不到一分鐘,蕾斯莉的房裡又闖入了另一名探病的人。
 
羅莎琳夫人怒視躺在病床上的女兒。
 
「對,我是故意的。」
 
與面對蘭特斯的溫和語氣截然相反,蕾斯莉此刻的對母親的語氣可說是冰冷至極。
 
「妳明知道那毒不是我下的!」羅莎琳夫人氣急敗壞地尖叫。「我沒有打破與妳之間的協議!這次真的不是我——」
 
「當然,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這次的兇手不是妳,母親。」
 
蕾斯莉打斷羅莎琳夫人歇斯底里的尖叫,她淺淺一笑,悠悠開口:「因為這毒是我親手下的呀。」
 
「妳——」羅莎琳夫人震驚道,「妳陷害我!」
 
「啊啊,是陷害沒錯呢。」
 
「我可是妳的母親、將妳懷胎十月生下的人!」
 
「也是被妳殘忍對待了二十年的女兒。」蕾斯莉回答得滿不在乎。
 
「凱普雷特家的女兒都是這麼教育的!」
 
「既然如此,您也沒什麼好哀怨的不是嗎?母親。被人算計成功的失敗者,沒有資格抱怨。這不是出自凱普雷特家的家訓嗎,敬愛的母親?」
 
蕾斯莉眼眸閃爍近乎溫柔的瘋狂。「是不是妳下的毒已經不重要了,母親。妳敢說,妳沒籌劃過這個念頭,沒動用凱普雷特家的管道,在黑市裡買到毒藥嗎?」
 
「妳……妳怎麼知道……!」
 
「我也有我的管道啊,母親。總不能把底牌都亮給你們知道。凱普雷特家能監控我的動向,難道妳以為我就不能反過來監控妳的動向?」
 
蕾斯莉躺回枕頭上,愉悅開口。
 
「……既然想算計人就要有被算計的覺悟,看來凱普雷特的家訓您也忘的差不多了呀,要不要乾脆趁這次機會,躲回娘家好好複習一下呢?親愛的母親?」

「真的有必要這麼做嗎?」

羅莎琳夫人奪門而出後,又是一道聲音從背後傳來,令蕾斯莉疲倦地嘆氣。

夏薇從陰影處踏出,滿臉不贊同地盯著床上的病患。

「有必要下手怎麼狠嗎?」

「有。」

蕾斯莉回答的毫不猶豫。「為了斬斷後路,這麼一來,就算這次謀害失敗,那女人也不敢再下手,避免優先懷疑到她這個前科嫌犯身上,甚至怕別人栽贓到她頭上,還指不定要反過來保全蘭特斯的安危,再也沒有比這更讓她堵心的報復了,不是嗎?」她咯咯笑。
​
「我指的不是妳陷害母親的手段狠,蕾斯莉。」

夏薇的語氣生硬,顯然在忍隱著憤怒,努力不對病患爆發。
 
「而是妳有必要對自己那麼狠,下那麼重的毒嗎?!」
 
夏薇高聲質問。
 
「妳知不知道赤血花的毒藥很傷身,重則可能導致不孕——」
 
「我當然知道,夏薇。」
 
蕾斯莉平靜地打斷。「不然妳以為我我什麼要選這毒藥?況且,我可是徵求過妳的同意的喔。」
 
「妳原本說的是用凱普雷特家最知名的『茱麗葉』讓蘭特斯假死好栽贓給妳母親,而不是用赤紅花這種劇毒、還自己喝下!」
 
「作戲要作全套啊,夏薇。」
 
蕾斯莉滿不在乎道。「不這樣說的話,妳不會答應的吧。」
 
「妳算計了我,蕾斯莉。」
 
夏薇面無表情,「妳算計了不只妳的母親,還有那孩子。妳自導自演了一場苦肉計,為的就是想博取同情,可要是那孩子知道了,又會相信妳的真心嗎?」
 
「那妳呢?夏薇?」蕾斯莉反問道,「得知我算計了妳、利用妳家族的管道取得犯案用的毒藥、拐騙了妳當共犯、卻在最後一刻把毒藥種類和劑量變更用在自己身上、還讓妳配合演一場急救的戲好摘清我的嫌疑……這樣被我算計過的妳呢?還願意成為我的朋友嗎?」
 
「……妳就吃定我拿妳沒轍吧!」
 
夏薇的嘆息充滿了幾分無奈。她在蕾斯莉的床邊坐下,「先聲明,我還是很生氣妳這樣對待自己的身體。等妳康復後再找妳算帳。」
 
「是、是。再那之前,可以幫我再杯水嗎,我又渴又累,需要休息。」
 
「……睡吧,服藥時間到了我再叫醒妳。」
 
夏薇起身替疲倦闔眼的蕾斯莉拉攏床被,端著藥碗走出房間,沒有看見走廊轉角後一閃而逝的衣角。
 
待夏薇的身影徹底消失後,蕾斯莉又猛然睜眼,神色複雜愣看著天花板上的壁紙紋路,幽幽嘆息。
 
「妳說的沒錯,夏薇,我算計了妳,也算計了那孩子,在他面前演出了一場戲……」
 
苦澀的呢喃消散在無人聽聞的房間裡。
 
「……可妳怎知我有沒有算到他會站在房門前,讓他偷聽到這一切的幕後花絮呢?」

——她是故意的。

蘭特斯滿腦一片紛亂。

他把自己鎖在房間內,輾轉難眠了一晚,反覆推敲蕾斯莉的每個眼神每個笑容每個字句,抽絲剝繭之後,鬆解開的線團還是糾結成一張漫天大網,到底哪些是真心話?哪些又是她故意唱反調的謊言?哪些是層層編織的陷阱?他已經分不清了。

『那妳呢?……這樣被我算計過的妳呢?還願意成為我的朋友嗎?』

這句話是故意問給夏薇聽,還是自己?

——已經見識到算計別人這一面的我後,你還敢相信我這個家人嗎?

他失眠一夜,最後終於放棄思考。打算直接敲開蕾斯莉的房門再次當面對質。

然而姊姊的臥室裡卻人去樓空。乾淨折起的床舖上看不出任何昨晚還有個病人躺過的痕跡,少了病人的病床上空空如也只剩一張紙條,沒有署名,卻是他熟悉的字跡。

『凱普雷特家學第一課,最高明的謊言,是我的每一句謊都是真心話。』

——而我的每一句真話,都以謊言包裝。

凱普雷特家的女人果然都不是什麼溫室之花,而是生存在高嶺的惡之華。她們的存在就是美麗,而她們的美麗就含著劇毒,她們的劇毒建構了她們的存在本身。她們的美麗是真實的誘惑,所以才更容易被假象蒙騙,因為她們的每個假面笑容都是發自內心真誠的笑。

所以,當她笑著說出真心話時,也沒有人能分辨得出早已不是謊言。

他不知道蕾斯莉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問了打掃寢室的女僕和管理門房的管家,也沒有人知道蕾斯莉大小姐離家的確切時間,或者該說是毫不在乎吧。也難怪她身為傷患卻不願待在主宅養病,寧可拖著才解完毒還虛弱的身體也要連夜逃離這個實則是監牢的「家」。

「家」。

沿著亞拉爾河岸,位於史卡博羅大街的第二十五號門牌,是一棟帶有庭院的二層樓店家。一樓大面積的透明落地櫥窗不僅採光良好,還能窺見室內在做最後的裝潢;陽台擺放著兩張遮陽傘桌椅作為戶外用餐區,前庭的花園栽種著香草及觀賞用的花卉,蕾斯莉穿著充當工作服的舊衣蹲在地上,仔細移植著一盆又一盆的薰衣草及迷迭香,神情專注而虔誠。

她的側臉依舊帶著病容,即使在陽光下也顯得蒼白毫無血色,身形消瘦,顯然還沒完全從中毒事件完全康復。

​蘭特斯默默注視著她全神貫注的工作身影良久,才緩緩推開店門,搖響懸掛在門板上的門鈴。

「啊不好意思,我們還沒正式開幕——​」

蕾斯莉聞聲立刻反射性地站起身招呼,但在看見來人之後立刻聲音嘎然而止。

她的弟弟蘭特斯身上就一件長外套和小腰袋,輕裝便行,彷彿只是順路經過她的店門前,巧遇而已。

「姊姊。」

「蘭特斯。」

姊弟之間氣氛尷尬僵硬。蘭特斯雙手插進口袋,撇開臉,顯然對於蕾斯莉面上不流露任何表情、目不轉睛的緊盯著自己的舉動感到不自在。

「很棒的店家。」

「嗯,你喜歡嗎?」

「還不錯,採光很好。」

「是啊,這也是我最喜歡的一點。還有花園。」

然後又一陣沉默。

「我想問......姊姊。」

蘭特斯終於艱難的開口。

「之前的提議,還作數嗎?」

蕾斯莉眨眼,又再次眨眼,終於理解了蘭特斯所指的是什麼提議,忍不住笑彎了眼眸,燦爛地漾開一抹真誠的笑容。

「當然作數。」

她歪著笑臉,與蘭特斯相同髮色的髮瓣掃過臉頰,搖晃出可愛的弧度:

「——我樓上還有一間空房,隨時歡迎你入住。」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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