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後的晚餐氛圍變得微妙。縱使基福帶動餐桌上的對話與刀叉杯盤交錯一樣熱絡,但種有股說不上來的彆扭,尤其凝滯在最年輕的兩位盧恩之子和盧恩之女之間。
尼德越吃越覺折騰,好不容易熬到甜點全清空,眾人也準備離席休憩,他找了一個想出去消食透透氣的由頭,飛快逃離了大廳。
集會所外的灰色荒漠一片荒蕪,入夜的風吹過拂來寒意,格外悲涼之感。他緩緩吐息、呼吸,冰冷的空氣刺入肺部帶來疼痛。
「尼德?能借一步說話嗎?」
尼德暗自在心底嘆了一口氣。該來的總是會來的。
尼德越吃越覺折騰,好不容易熬到甜點全清空,眾人也準備離席休憩,他找了一個想出去消食透透氣的由頭,飛快逃離了大廳。
集會所外的灰色荒漠一片荒蕪,入夜的風吹過拂來寒意,格外悲涼之感。他緩緩吐息、呼吸,冰冷的空氣刺入肺部帶來疼痛。
「尼德?能借一步說話嗎?」
尼德暗自在心底嘆了一口氣。該來的總是會來的。
他轉過身。隔著幾步距離迎面而來的是肯納茲,她咬著下唇,張口又無聲,顯得苦惱該怎麼組織文字。
尼德等了半分鐘,才將雙手揹在身後,無奈歎息:「妳找我想說什麼?」催促她開口。
「……三年前,你突然不告而別,」肯納茲低垂視線,直盯著腳下的地面砂土,「是因為……?」
「那不是妳的原因。妳不用在意。」
尼德努力語氣平靜地說。「我很早之前就有打算要出去旅行,只是妳的……傷勢讓我延遲了計畫而已。」
肯納茲終於遲疑地抬起臉。
「你離開後,我有試著想你所提議的事。」
尼德感到胸口心臟猛然收縮。「喔……?」
紅髮少女緩緩點頭,「那時候的我還沒做好準備,但我……」
尼德哽住呼吸。
「——我現在有喜歡的人了。」
說不失望是謊言。尼德垂眸,轉念之間就立刻明白了。「……是柏洛卡對吧。」
肯納茲點點頭,什麼話也沒說,但她眼底難掩的羞澀卻將一切都道明了。
尼德心生苦澀。有什麼是他比不上柏洛卡的?……喔對。所有一切。
對,他雖比柏洛卡年紀與肯納茲更為相近,但身為盧恩之子的經歷不如柏洛卡老練,且柏洛卡行醫維生,可以提供穩定的生活,而他則是沒有家的孤兒,只能靠蹩腳占卜勉強餬口。再者,有生命符文相比,沒有人會願意選擇災厄吧。
「尼德,我……對我而言,你是很重要的朋友,在我最痛苦時陪伴我走出低谷……謝謝你……兄長。」
啊。是嘛,原來如此。
尼德擠出微笑。「我們是盧恩之子,是被盧恩選召的一家人。」他聽見自己最後這麼輕聲回答,宛如說服自己。
「嘖,原來你喜歡這一款啊?」
不知在外站了多久,尼德才走回集會所大廳,慶幸安索斯等人都已回房,只剩下基福一個人還在慵懶小酌。
尼德低噥應聲,沉著臉也給自己斟了一杯啤酒。
「可惜了,我原本還想幫你和肯納茲牽線的說,」基福惋惜道,「可惜那孩子已經心有所屬……嘛,柏洛卡雖然年紀大了點,但也是個值得託付的對象……」
尼德悶不吭聲,仰頭一杯而盡,竄過喉嚨的灼燒令他差點喘不過氣。
「別難過,賭上守護愛情的基福之名,我一定會幫你找到好姻緣的!我想想,我還有哪幾個孫女還沒婚嫁?」
尼德嘴角抽搐。「謝謝,但不用了。」他鬱悶地又給自己倒一杯。
「我是說真的,尼德,你還年輕,總會再遇到仍讓你心動的戀情。這不會是最後。」
基福托著臉頰,對他露出溫和美麗的微笑,企圖鼓舞安慰:「等著看吧!有生之年我一定會打破尼德盧恩只能孤老終身的迷信。想當初,前代尼德也只差一點點就能終成眷屬……」
噗嗤——咳咳咳!
尼德嘴裡的啤酒全從鼻腔噴出,灑滿桌面,引來基福的驚呼和責備。他彎著腰流著淚,陷入一陣窒息似的劇烈嗆咳,才勉強擠出聲音沙啞質問:「咳、咳咳……妳剛……咳、說什麼?我老師他——咳咳咳、咳呃!」
「哎,有必要這樣大驚小怪嗎?有這麼難想像你老師也有鐵漢柔情的一面?」基福嘖聲抽出手巾,沒好氣替尼德擦拭衣角收拾儀容。
尼德慘白著臉,胃口盡失。他將半空的啤酒杯朝外推遠。「噁,我突然覺得有點反胃。」
基福翻了個優雅的白眼。 「你就這麼不相信你老師也能找到愛情?」
「……是誰?伊沙還是拉古斯?我聽說現役的這兩位也是女性。」尼德扭曲著臉,語氣痛苦地問道。
「都不是,」基福搖頭,「是前代佩索羅。」
「嗯?前代佩索羅是女的?」又是前代佩索羅,今天怎麼一直提到這號人物?
「是呀。她是一個好奇心強、膽子大、開朗又伶牙俐嘴的女子。性子好,一點也不軟弱,脾氣來時也倔強得很,也就她能治得了你師傅那個陰鬱難搞的情緒。」基福感嘆,「看他們你追我跑繞圈子了好幾年,還以為他們終於要修成正果了,佩索羅突然人間蒸發,沒多久佩索羅符文就交接換代,也不知她是怎麼身亡離世的……尼德頓時發狂,從那之後就變得更不可理喻與孤僻,加倍的尖酸刻薄又厭世的討人嫌模樣。」
嗯對,這聽起來才像是他那個糟糕透頂的老師。
尼德安心地鬆了一口氣,顫巍巍的手重新給自己倒滿了一杯酒壓驚。
「有什麼辦法可以讓人忘記不想知道的事?」他問基福。
基福聞言勾出燦爛的笑容。「當然有啊。酒就是最好的忘憂解。來,今晚我陪你喝個不醉不歸。」她舉起酒杯。
隔日一早是噩夢的開始。
他不記得最後自己是怎麼回房的,但當逼近中午的陽光從窗口斜照到枕頭上時,尼德只想抱頭呻吟。
太陽穴在抽痛。彷如有人在他的頭殼裡發起戰爭,大軍踏境,戰鼓廝殺。
他扶著牆,一手揉著額頭,踉蹌走下樓——然後停格在樓梯最後三階,震懾於眼前大廳的畫面。
看來在他宿醉昏睡的期間,瓦京戰線的人馬全部不約而同到齊了。
長桌一端坐著面色不善的兩位劍士。一名身穿灰暗樸素的傭兵戰甲,另一名穿著正統軍裝,軍服上頭繡著史威登的國徽。想必分別是雷之符文索里薩茨(Thurisaz)、和戰之符文提瓦茲(Tiwaz)。
與他們相隔長桌怒目對峙的另一端,力量符文烏魯司(Uruz)則一身權貴行頭,他的服飾華麗,刻意宣揚他的地位與權威,威嚴十足,企圖以氣勢壓制對手。
在他左手邊也坐著一個同樣華服少年,說是少年還不如說是半大男孩,一頭耀眼的金髮,五官白皙精緻,宛如一尊精緻的瓷器人偶,他朝尼德的方向抬起頭,視線與尼德相交的瞬間,碧眼閃爍出如太陽般明亮的光彩。
金髮男孩蹦跳起身,高興地衝上樓梯,一把抱住瞠目結舌的尼德,差點把他撞得向後栽倒:
「您好!前輩!想必您就是尼德,久仰大名,我一直想認識您!」
嘎啊?
尼德扶穩住身子,低頭看著抱住他腰際的男孩——不用問他也能猜出這位的身份了——可尚未完全酒醒的大腦無法清楚運轉,只能愚蠢地瞪著這個看起來才十幾歲出頭的孩子:「呃?」
「聽說您是在我之前最年輕的盧恩之子!所以我很想討教您繼承盧恩符文的心路歷程!」丹瑪哈的小王子——新任的太陽符文索威羅(Sowilo)——揚起含有小酒窩的笑臉,滿臉的欽佩孺慕看似誠摯。
尼德嗅出他別有目的,不敢大意接話。「……真要說的話,肯納茲才是最年輕的盧恩之子、呃,盧恩之女。」他試圖不著痕跡扯開索威羅的手。
「可是肯納茲姊姊說,您比她早三年就當了前代尼德的學徒,那時您才十三歲,還比我早一歲入門,您可真厲害!」索威羅眨著眼,摟著他腰的手依舊不鬆懈,「我可以叫你哥哥嗎?尼德哥哥。」
你這不是已經叫上口了嗎!尼德狠狠打了一個惡寒。
「殿下,您不能擅自呼喚他人為兄弟姊妹,這不合禮法——」
啪!歐瑟拉用力拍下餐盤,扠著腰和藹可親地盯著烏魯司,「這麼說,你也不准他稱呼我為奶奶嘍?」
「不……不敢當。」
索威羅一臉敬佩崇拜地看著歐瑟拉,讓尼德直覺不妙,歐瑟拉奶奶絕對會寵壞這野孩子。「歐瑟拉奶奶真厲害!我第一次看到烏魯司向人低頭道歉耶。」索威羅看似天真無邪的發言,卻毫不留情地貶損烏魯司,甚至隱藏嘲諷平時烏魯司對他這個王族也毫無謙遜——剛才烏魯司的指責就是活生生的例證。
這娃兒,心機城府夠深!
尼德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他搜尋長桌,對著顯然成立學術中立陣營的安索斯與佩索羅投以求救眼神: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
索威羅卻還火上添柴:「我可以讓尼德哥哥教我盧恩符文嗎?讓年紀最接近的尼德引導我的話應該比較好互相理解,要不我拜尼德為師吧,我可以留在這裡跟著尼德哥哥學習嗎?」
「當然不行,殿下!」「行啊,想必尼德不介意吧?」
烏魯司的大吼跟歐瑟拉笑盈盈的回答在空中碰撞炸裂出火花。尼德呼吸一滯,腦門轟然作響,頭痛欲裂。
索威羅居然趁機躲到他身後,像是一隻受驚的小兔子可憐兮兮。
隔岸觀戲的傭兵發出不屑嗤哼,對著隔壁的提瓦茲冷笑:「看來丹瑪哈的小王子也不怎麼樣嘛。想讓這樣的蠢貨繼承史威登的王位,到底是叫索威羅還是烏魯司來把朝政事?不如我現在直接解決後患。」
「你是在威脅丹瑪哈的王族嗎!」
索里薩茨猛然踢開椅子、拔出匕首釘入桌面。他身旁的提瓦茲也長劍出鞘,冷臉盯著面色鐵青的烏魯司。
「——夠了,還不快放下武器!」又一道威嚴的厲喝從門口響起:「你們難道忘了?這裡不屬於任何國度的諾倫三姊妹禁地,集會所內不容許任何械鬥!」
尼德咕噥一聲,病懨懨朝新登場的第三方陣營投看過去,從大門跨入的中年女子一臉肅穆,不苟言笑,戴著單框眼鏡的眼神如老鷹銳利,盤在腦門後的長辮髮髻嚴謹一絲不紊,她身著男款的長袍,胸口繡紋看起來是天秤與麥穗——等等,秤盤上的是結拉符文嗎?
「薩米迦德共和國的議長。」在他身後的索威羅彷彿聽見他的問話,小聲回答,「為人鐵面無私,聽聞她十幾年前擔任大法官時因判決公正,被豐年符文結拉選召為盧恩之女。」因豐年符文也具有審判含義。
好極了。薩米迦德也來湊熱鬧了。尼德呻吟。
——局面很快由兩方僵持變成三方口頭混戰。烏魯司頑冥不靈,索里薩茨脾氣暴躁,提瓦茲聽不得祖國榮譽與國格被侮辱,結拉試圖仲裁,但烏魯司與索里薩茨拒絕聆聽她的話。
尼德越聽越頭痛,忍無可忍。「吵死了!誰再多說一句話我就詛咒他的國家接下來連續三年天災人禍民不聊生!雪災、蟲害、海嘯、火山、瘟疫樣樣來!」尼德捂著耳朵大聲咆哮。
一陣死寂。
世界終於清淨了。尼德舒緩呼息,頹然拖著仍揪著他衣擺的索威羅踉蹌下樓、跌入大餐桌旁的長凳上,雙手捧著抽痛的額頭,吁嘆一口氣。
「……你不能這麼做。」
喔?尼德瞇起眼,對上一臉驚懼的烏魯司,「我不能?嗯?」青年柔聲開口,露出的獠牙卻如野獸血腥鋒利,「就如史威登覺得您不能入侵他們,嗯?」
烏魯司立刻閉嘴。尼德嗤哼一聲,伸手拉過餐盤水杯,給自己倒了一杯冷水,用杯壁冰敷著隱隱作疼的額角。「我是災厄符文。誰惹我不開心,我就詛咒他倒楣,明白了?明白了就給我像個文明人坐下來吃飯!」
眾人照辦。歐瑟拉甚至讚許地拍了拍肩膀,親自為他端來一杯醒酒茶,朝他豎起大拇指。索威羅豪不客氣將自己塞進他和安索斯之間的空隙裡,不肯挪位。
尼德接過那杯藥茶,仰頭喝完,確認腦海恢復一片清明,才轉頭瞪向嘴角可疑上揚的安索斯。他悄悄在掌心畫了兩個符文:安索斯、與佩索羅。訊息,與秘密。
『可以跟我解釋了嗎?這場鬧劇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傳送心音質問。
安索斯瞥了他一眼,不動聲色。『顯然,丹瑪哈小王子頗有自己的想法。』
尼德語氣忿忿然。『這時候就別再跟我嚼文咬字玩雙關語遊戲了,安索斯!』
『好吧、好吧。就我的觀察,索威羅也明白自己只是政治棋盤上的一枚籌碼,所以他決定藉由繼承盧恩之子身份退出棋局。』
『那關我什麼事!為什麼我會被扯進這淌渾水?』
『……尼德,你是我們之中,唯一完全不帶任何政治、國家立場的人。即使是安德沃塔學院、或是看似中立公正的薩米迦德議長,都仍有國家立場。所以索威羅才選擇你,作為他的盾牌,或者該說靠山。』
『我?我只是一個默默無名的孤兒!毫無勢力,哪能當人靠山?』
『你是災厄符文。就如你所說,誰招惹你,就等著被災禍厄運纏身報復。』安索斯的語氣竟還帶著幾分莞爾。
尼德皺眉,眼角瞄向身側的索威羅,金髮男孩頻頻朝他投來焦慮期待又討好的眼神。
他轉過視線,在餐桌斜對角兩邊的烏魯司正沉著臉直盯著索威羅,而索里薩茨、提瓦茲則虎視眈眈瞪著烏魯司。靠近史威登軍閥的結拉轉頭與基福、菲胡、歐瑟拉竊竊私語,不知在討論什麼。柏洛卡護著肯納茲,與佩索羅和安索斯隔絕坐在同一塊角落。
『……這就是盧恩之子們的集會?』他向安索斯控訴。早知道是這種荒唐鬧劇他就不回來了!還不如繼續在拉格塞赫享受觀光渡假呢!
『還有一半符文還沒到呢。這下你總知道為什麼我們總是每次有人缺席。不過每次參加你也永遠不會預料到會發生什麼事。我還第一次看見尼德你發脾氣威脅人呢。』
尼德發出哀嚎,他現在只想疲倦地爬回房間,從這現實噩夢睡回安寧夢境。
……然而這一切,都還只是個開端。
TBC.
尼德等了半分鐘,才將雙手揹在身後,無奈歎息:「妳找我想說什麼?」催促她開口。
「……三年前,你突然不告而別,」肯納茲低垂視線,直盯著腳下的地面砂土,「是因為……?」
「那不是妳的原因。妳不用在意。」
尼德努力語氣平靜地說。「我很早之前就有打算要出去旅行,只是妳的……傷勢讓我延遲了計畫而已。」
肯納茲終於遲疑地抬起臉。
「你離開後,我有試著想你所提議的事。」
尼德感到胸口心臟猛然收縮。「喔……?」
紅髮少女緩緩點頭,「那時候的我還沒做好準備,但我……」
尼德哽住呼吸。
「——我現在有喜歡的人了。」
說不失望是謊言。尼德垂眸,轉念之間就立刻明白了。「……是柏洛卡對吧。」
肯納茲點點頭,什麼話也沒說,但她眼底難掩的羞澀卻將一切都道明了。
尼德心生苦澀。有什麼是他比不上柏洛卡的?……喔對。所有一切。
對,他雖比柏洛卡年紀與肯納茲更為相近,但身為盧恩之子的經歷不如柏洛卡老練,且柏洛卡行醫維生,可以提供穩定的生活,而他則是沒有家的孤兒,只能靠蹩腳占卜勉強餬口。再者,有生命符文相比,沒有人會願意選擇災厄吧。
「尼德,我……對我而言,你是很重要的朋友,在我最痛苦時陪伴我走出低谷……謝謝你……兄長。」
啊。是嘛,原來如此。
尼德擠出微笑。「我們是盧恩之子,是被盧恩選召的一家人。」他聽見自己最後這麼輕聲回答,宛如說服自己。
「嘖,原來你喜歡這一款啊?」
不知在外站了多久,尼德才走回集會所大廳,慶幸安索斯等人都已回房,只剩下基福一個人還在慵懶小酌。
尼德低噥應聲,沉著臉也給自己斟了一杯啤酒。
「可惜了,我原本還想幫你和肯納茲牽線的說,」基福惋惜道,「可惜那孩子已經心有所屬……嘛,柏洛卡雖然年紀大了點,但也是個值得託付的對象……」
尼德悶不吭聲,仰頭一杯而盡,竄過喉嚨的灼燒令他差點喘不過氣。
「別難過,賭上守護愛情的基福之名,我一定會幫你找到好姻緣的!我想想,我還有哪幾個孫女還沒婚嫁?」
尼德嘴角抽搐。「謝謝,但不用了。」他鬱悶地又給自己倒一杯。
「我是說真的,尼德,你還年輕,總會再遇到仍讓你心動的戀情。這不會是最後。」
基福托著臉頰,對他露出溫和美麗的微笑,企圖鼓舞安慰:「等著看吧!有生之年我一定會打破尼德盧恩只能孤老終身的迷信。想當初,前代尼德也只差一點點就能終成眷屬……」
噗嗤——咳咳咳!
尼德嘴裡的啤酒全從鼻腔噴出,灑滿桌面,引來基福的驚呼和責備。他彎著腰流著淚,陷入一陣窒息似的劇烈嗆咳,才勉強擠出聲音沙啞質問:「咳、咳咳……妳剛……咳、說什麼?我老師他——咳咳咳、咳呃!」
「哎,有必要這樣大驚小怪嗎?有這麼難想像你老師也有鐵漢柔情的一面?」基福嘖聲抽出手巾,沒好氣替尼德擦拭衣角收拾儀容。
尼德慘白著臉,胃口盡失。他將半空的啤酒杯朝外推遠。「噁,我突然覺得有點反胃。」
基福翻了個優雅的白眼。 「你就這麼不相信你老師也能找到愛情?」
「……是誰?伊沙還是拉古斯?我聽說現役的這兩位也是女性。」尼德扭曲著臉,語氣痛苦地問道。
「都不是,」基福搖頭,「是前代佩索羅。」
「嗯?前代佩索羅是女的?」又是前代佩索羅,今天怎麼一直提到這號人物?
「是呀。她是一個好奇心強、膽子大、開朗又伶牙俐嘴的女子。性子好,一點也不軟弱,脾氣來時也倔強得很,也就她能治得了你師傅那個陰鬱難搞的情緒。」基福感嘆,「看他們你追我跑繞圈子了好幾年,還以為他們終於要修成正果了,佩索羅突然人間蒸發,沒多久佩索羅符文就交接換代,也不知她是怎麼身亡離世的……尼德頓時發狂,從那之後就變得更不可理喻與孤僻,加倍的尖酸刻薄又厭世的討人嫌模樣。」
嗯對,這聽起來才像是他那個糟糕透頂的老師。
尼德安心地鬆了一口氣,顫巍巍的手重新給自己倒滿了一杯酒壓驚。
「有什麼辦法可以讓人忘記不想知道的事?」他問基福。
基福聞言勾出燦爛的笑容。「當然有啊。酒就是最好的忘憂解。來,今晚我陪你喝個不醉不歸。」她舉起酒杯。
隔日一早是噩夢的開始。
他不記得最後自己是怎麼回房的,但當逼近中午的陽光從窗口斜照到枕頭上時,尼德只想抱頭呻吟。
太陽穴在抽痛。彷如有人在他的頭殼裡發起戰爭,大軍踏境,戰鼓廝殺。
他扶著牆,一手揉著額頭,踉蹌走下樓——然後停格在樓梯最後三階,震懾於眼前大廳的畫面。
看來在他宿醉昏睡的期間,瓦京戰線的人馬全部不約而同到齊了。
長桌一端坐著面色不善的兩位劍士。一名身穿灰暗樸素的傭兵戰甲,另一名穿著正統軍裝,軍服上頭繡著史威登的國徽。想必分別是雷之符文索里薩茨(Thurisaz)、和戰之符文提瓦茲(Tiwaz)。
與他們相隔長桌怒目對峙的另一端,力量符文烏魯司(Uruz)則一身權貴行頭,他的服飾華麗,刻意宣揚他的地位與權威,威嚴十足,企圖以氣勢壓制對手。
在他左手邊也坐著一個同樣華服少年,說是少年還不如說是半大男孩,一頭耀眼的金髮,五官白皙精緻,宛如一尊精緻的瓷器人偶,他朝尼德的方向抬起頭,視線與尼德相交的瞬間,碧眼閃爍出如太陽般明亮的光彩。
金髮男孩蹦跳起身,高興地衝上樓梯,一把抱住瞠目結舌的尼德,差點把他撞得向後栽倒:
「您好!前輩!想必您就是尼德,久仰大名,我一直想認識您!」
嘎啊?
尼德扶穩住身子,低頭看著抱住他腰際的男孩——不用問他也能猜出這位的身份了——可尚未完全酒醒的大腦無法清楚運轉,只能愚蠢地瞪著這個看起來才十幾歲出頭的孩子:「呃?」
「聽說您是在我之前最年輕的盧恩之子!所以我很想討教您繼承盧恩符文的心路歷程!」丹瑪哈的小王子——新任的太陽符文索威羅(Sowilo)——揚起含有小酒窩的笑臉,滿臉的欽佩孺慕看似誠摯。
尼德嗅出他別有目的,不敢大意接話。「……真要說的話,肯納茲才是最年輕的盧恩之子、呃,盧恩之女。」他試圖不著痕跡扯開索威羅的手。
「可是肯納茲姊姊說,您比她早三年就當了前代尼德的學徒,那時您才十三歲,還比我早一歲入門,您可真厲害!」索威羅眨著眼,摟著他腰的手依舊不鬆懈,「我可以叫你哥哥嗎?尼德哥哥。」
你這不是已經叫上口了嗎!尼德狠狠打了一個惡寒。
「殿下,您不能擅自呼喚他人為兄弟姊妹,這不合禮法——」
啪!歐瑟拉用力拍下餐盤,扠著腰和藹可親地盯著烏魯司,「這麼說,你也不准他稱呼我為奶奶嘍?」
「不……不敢當。」
索威羅一臉敬佩崇拜地看著歐瑟拉,讓尼德直覺不妙,歐瑟拉奶奶絕對會寵壞這野孩子。「歐瑟拉奶奶真厲害!我第一次看到烏魯司向人低頭道歉耶。」索威羅看似天真無邪的發言,卻毫不留情地貶損烏魯司,甚至隱藏嘲諷平時烏魯司對他這個王族也毫無謙遜——剛才烏魯司的指責就是活生生的例證。
這娃兒,心機城府夠深!
尼德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他搜尋長桌,對著顯然成立學術中立陣營的安索斯與佩索羅投以求救眼神: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
索威羅卻還火上添柴:「我可以讓尼德哥哥教我盧恩符文嗎?讓年紀最接近的尼德引導我的話應該比較好互相理解,要不我拜尼德為師吧,我可以留在這裡跟著尼德哥哥學習嗎?」
「當然不行,殿下!」「行啊,想必尼德不介意吧?」
烏魯司的大吼跟歐瑟拉笑盈盈的回答在空中碰撞炸裂出火花。尼德呼吸一滯,腦門轟然作響,頭痛欲裂。
索威羅居然趁機躲到他身後,像是一隻受驚的小兔子可憐兮兮。
隔岸觀戲的傭兵發出不屑嗤哼,對著隔壁的提瓦茲冷笑:「看來丹瑪哈的小王子也不怎麼樣嘛。想讓這樣的蠢貨繼承史威登的王位,到底是叫索威羅還是烏魯司來把朝政事?不如我現在直接解決後患。」
「你是在威脅丹瑪哈的王族嗎!」
索里薩茨猛然踢開椅子、拔出匕首釘入桌面。他身旁的提瓦茲也長劍出鞘,冷臉盯著面色鐵青的烏魯司。
「——夠了,還不快放下武器!」又一道威嚴的厲喝從門口響起:「你們難道忘了?這裡不屬於任何國度的諾倫三姊妹禁地,集會所內不容許任何械鬥!」
尼德咕噥一聲,病懨懨朝新登場的第三方陣營投看過去,從大門跨入的中年女子一臉肅穆,不苟言笑,戴著單框眼鏡的眼神如老鷹銳利,盤在腦門後的長辮髮髻嚴謹一絲不紊,她身著男款的長袍,胸口繡紋看起來是天秤與麥穗——等等,秤盤上的是結拉符文嗎?
「薩米迦德共和國的議長。」在他身後的索威羅彷彿聽見他的問話,小聲回答,「為人鐵面無私,聽聞她十幾年前擔任大法官時因判決公正,被豐年符文結拉選召為盧恩之女。」因豐年符文也具有審判含義。
好極了。薩米迦德也來湊熱鬧了。尼德呻吟。
——局面很快由兩方僵持變成三方口頭混戰。烏魯司頑冥不靈,索里薩茨脾氣暴躁,提瓦茲聽不得祖國榮譽與國格被侮辱,結拉試圖仲裁,但烏魯司與索里薩茨拒絕聆聽她的話。
尼德越聽越頭痛,忍無可忍。「吵死了!誰再多說一句話我就詛咒他的國家接下來連續三年天災人禍民不聊生!雪災、蟲害、海嘯、火山、瘟疫樣樣來!」尼德捂著耳朵大聲咆哮。
一陣死寂。
世界終於清淨了。尼德舒緩呼息,頹然拖著仍揪著他衣擺的索威羅踉蹌下樓、跌入大餐桌旁的長凳上,雙手捧著抽痛的額頭,吁嘆一口氣。
「……你不能這麼做。」
喔?尼德瞇起眼,對上一臉驚懼的烏魯司,「我不能?嗯?」青年柔聲開口,露出的獠牙卻如野獸血腥鋒利,「就如史威登覺得您不能入侵他們,嗯?」
烏魯司立刻閉嘴。尼德嗤哼一聲,伸手拉過餐盤水杯,給自己倒了一杯冷水,用杯壁冰敷著隱隱作疼的額角。「我是災厄符文。誰惹我不開心,我就詛咒他倒楣,明白了?明白了就給我像個文明人坐下來吃飯!」
眾人照辦。歐瑟拉甚至讚許地拍了拍肩膀,親自為他端來一杯醒酒茶,朝他豎起大拇指。索威羅豪不客氣將自己塞進他和安索斯之間的空隙裡,不肯挪位。
尼德接過那杯藥茶,仰頭喝完,確認腦海恢復一片清明,才轉頭瞪向嘴角可疑上揚的安索斯。他悄悄在掌心畫了兩個符文:安索斯、與佩索羅。訊息,與秘密。
『可以跟我解釋了嗎?這場鬧劇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傳送心音質問。
安索斯瞥了他一眼,不動聲色。『顯然,丹瑪哈小王子頗有自己的想法。』
尼德語氣忿忿然。『這時候就別再跟我嚼文咬字玩雙關語遊戲了,安索斯!』
『好吧、好吧。就我的觀察,索威羅也明白自己只是政治棋盤上的一枚籌碼,所以他決定藉由繼承盧恩之子身份退出棋局。』
『那關我什麼事!為什麼我會被扯進這淌渾水?』
『……尼德,你是我們之中,唯一完全不帶任何政治、國家立場的人。即使是安德沃塔學院、或是看似中立公正的薩米迦德議長,都仍有國家立場。所以索威羅才選擇你,作為他的盾牌,或者該說靠山。』
『我?我只是一個默默無名的孤兒!毫無勢力,哪能當人靠山?』
『你是災厄符文。就如你所說,誰招惹你,就等著被災禍厄運纏身報復。』安索斯的語氣竟還帶著幾分莞爾。
尼德皺眉,眼角瞄向身側的索威羅,金髮男孩頻頻朝他投來焦慮期待又討好的眼神。
他轉過視線,在餐桌斜對角兩邊的烏魯司正沉著臉直盯著索威羅,而索里薩茨、提瓦茲則虎視眈眈瞪著烏魯司。靠近史威登軍閥的結拉轉頭與基福、菲胡、歐瑟拉竊竊私語,不知在討論什麼。柏洛卡護著肯納茲,與佩索羅和安索斯隔絕坐在同一塊角落。
『……這就是盧恩之子們的集會?』他向安索斯控訴。早知道是這種荒唐鬧劇他就不回來了!還不如繼續在拉格塞赫享受觀光渡假呢!
『還有一半符文還沒到呢。這下你總知道為什麼我們總是每次有人缺席。不過每次參加你也永遠不會預料到會發生什麼事。我還第一次看見尼德你發脾氣威脅人呢。』
尼德發出哀嚎,他現在只想疲倦地爬回房間,從這現實噩夢睡回安寧夢境。
……然而這一切,都還只是個開端。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