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看守所的特殊重監病房。
啊啊……果然又回到了這裡嗎?
沙利葉雙眼無神,麻木凝視頭頂上的天花板自言自語。到頭來,還是徒勞的掙扎,再怎麼努力也是白費力氣,終究回到這個牢房……還是說,其實她只是作了一場自由幻夢,夢見自己終於離開了這個監牢,獲得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她閉上眼,手背遮在額頭上,努力抑制眼皮底下的濕熱不要潰堤。
靜躺了好一會兒,沙利葉才認命似的嘆了一口氣,將自己推離床墊,掀開純白的床被,晃過雙腿踩在純白的地板上,拿起純白的床頭櫃上的純白毛巾與水杯,走向浴室準備梳洗,準備等候她的主治醫師拉斐爾定時巡查治療……畢竟再怎麼沮喪,日子還是得過下去。
哪怕日復一日,要在這虛度一生。
純白的房間。
純白的走廊。
純白的浴室。
純白純白純白純白純白純白純白純白純白純白純白一片純白。
她推開門,了無生氣地抬起頭,望向鏡子,然後----
鏘!
玻璃水杯滑落她的指尖,砸在地上滾落,沙利葉卻無心確認水杯有沒有破裂,只是震驚呆滯地僵站在原地,怔怔地盯著眼前鏡子裡的倒影,卻連鏡中少女的臉頰上流下了眼淚都沒有發現。
純白……的六隻羽翼。
「很美,不是嗎?」
輕柔的聲音隨著手掌搭在她的肩上傳來了溫暖的溫度,沙利葉眨眨眼,從鏡子裡對上站在身後亞納爾的笑臉。「妳說的對……亞納爾,他們好美。」沙利葉恍惚囈語。
「我指的不只是妳的翅膀們,而是妳本身,沙利葉。」
亞納爾溫柔的指腹抹去妹妹的淚痕,然而她自己那雙鑲嵌晨星的眼眸也閃爍濕潤晶亮,「好了,今天可不是該哭泣的日子,好好梳洗一下,今天可是屬於我們兩姊妹的歡笑之日。我們得好好為妳打扮一番才可以。」
「打扮?」
沙利葉疑惑地轉過身,這才發現亞納爾的身後不知不覺也跟著走進另位兩名主天使長,拉貴爾依舊一臉淡漠,而另一邊然德基爾雙手捧著一疊整齊折起的衣裳,沙利葉認出了那套衣服的款式。「天使長的制服。」她屏息道。
「別繼續站在那發呆,有三位主天使長親自為妳更衣還浪費時間,大家都等著迎接他們的能天使長呢。」
拉貴爾語氣平板地斥責,然而嘴角卻微微上揚,顯示她的好心情。
接下來整整一個小時沙利葉是在暈眩之中度過的。她就像個布娃娃一樣任由亞納爾和拉貴爾擺佈,放入浴桶、搓洗頭髮、聽隨指令舉手或放下、擦拭身體……然後拉到鏡前,一件一件接過然得基爾透過屏風遞來的衣物和配件套在她身上,腰帶、肩帶、劍鞘、匕首、手套、勳章,勞師動眾。
「抬腳。」
沙利葉低頭不敢相信地看著亞納爾跪在她面前,手上捧著長靴。「姊姊,不用——」
「乖,抬腳。」亞納爾溫柔卻不容拒絕的再次要求。沙利葉閉上嘴,只能默默抬起腳,任由亞納爾為她套上,再擱在充當踏腳矮凳的大腿上為她繫好鞋帶。
「坐下,別亂動,現在就剩頭髮了。」拉貴爾拉開梳妝台前的椅子命令沙利葉。
「讓我來。」亞納爾幾乎是用搶奪的速度接過梳子,開始為妹妹仔細認真的編髮。細長的辮子盤上後腦成髮髻,簡單優雅又不失威嚴,再適合女軍官不過了。
「準備好了嗎?差不多是時間了。」然德基爾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噢,沙利葉,妳看起來真是完美。」他讚嘆道。
完美。
沙利葉呼吸一頓。完美。從來……完美這個詞從來就不曾套用在她身上,她是被汙染者,殘缺體,瑕疵品。然而如今……在然德基爾的讚美下,她原以為自己已經不會再動搖的心居然感受到震撼,有什麼認知的世界破碎後又重新創世,沙利葉第一次發現也許自己也可以被歸類在完美的定義之中。
「有什麼忘了嗎?妳還有什麼東西想要帶走嗎?」
「帶走?」
「當然。總不能讓我們的天使長繼續住在第五看守所吧?」拉貴爾挑眉,「妳以為我們天使長沒有配置專屬套房的特權嗎?」
我們。這個詞重重擊中沙利葉的胸口,她呼吸一滯,幾乎要彎下身來捂住心口落淚。卻聽見自己響亮的大笑聲。
好奇怪,明明胸口心臟被揪住似的疼,為何反而還會感到溫暖呢?
「——我沒有什麼要帶走的。要帶走的,就是我這個人而已。」這個房間與過去,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捨棄在腦後,被永遠遺忘。
沙利葉起身,望向鏡子,終於意識到自己少了什麼。「我的眼罩呢?」
亞納爾的微笑瞬間一僵。「……妳已經不需要眼罩了呀,沙利葉。」她語氣輕柔,幾乎是在哄勸小孩子別在飯前吃糖般,帶著祈求。
「……妳認為妳需要嗎?沙利葉。」
拉貴爾平靜的眼眸望著她,沙利葉意識到她無懼於自己的邪眼與之直視,「妳還沒感受到嗎?現在的妳,已經不需要天使長們的封印才能抑制妳的邪眼……天父賜予了妳六翼不只是天使長的身份,更是讓妳掌控與壓制邪眼異能的力量。告訴我,妳還害怕自己失控嗎?沙利葉?」
不。沙利葉用力搖頭。其實是的,但她不願意承認。
「如果妳害怕它,那它便不會聽從妳的支配意志。想學會掌控它,首先便是不害怕使用它。」
「我也不建議在這個場合戴上眼罩。」然德基爾溫和加入勸說的行列,「妳代表著所有擁有異能的能天使,如果妳遮掩了自己的異能,那麼其他能天使們勢必也會習慣性的在他人的目光下被迫遮掩自己所謂的『缺陷』。我們需要呈現一個妳可以自由操控這異能的形象,妳無所畏懼,也無須被他們畏懼。」
沙利葉只遲疑了片刻,「我明白。我只是……我只是還不習慣它一直啟動的狀態……和以前的感覺很不一樣……我想可能需要一點時間適應。」她古怪皺起臉。
「妳會習慣的,只是剛覺醒六翼,還不習慣能力的調整。」亞納爾努力安慰道。
「……那至少現在不戴上。等儀式之後再戴上吧,如果妳堅持的話。」拉貴爾沉思許久,終於下定結論道。
沙利葉點點頭,亞納爾似乎想抗議,但在然德基爾的搖頭暗號下只好閉上嘴,發出妥協的嘆息。
「……可以幫我用頭髮先遮住眼睛嗎?這樣不用眼罩,其他人也不會那麼害怕直視到它……姊姊?」沙利葉請求道。
「當然,妳知道我永遠無法拒絕妳的任何要求的,沙利葉。」
亞納爾露出微笑,伸手將她的瀏海鬢髮重新梳理,斜分遮住一邊額頭和半個臉頰,然而從髮絲的縫隙下依舊隱約可見那抹湛藍。
「好了。」
沙利葉重新打量自己的鏡像。鏡子裡的能天使長充滿權威,強勢的氣質,美麗而自信。她幾乎認不出那人就是自己。
「然德基爾?」
「什麼事,沙利葉。」
「……你知道我的邪眼發作時可能連天使長都會被我殺害對吧?」
「我知道。但我以為我們已經同意妳現在已經可以掌控邪眼了?」然德基爾用眼神詢問。
「我只是想提醒你。如果你傷了我姊姊的心,我不保證你會在我的邪眼下存活。」
沙利葉語氣平靜,但然德基爾聽出了認真的威脅,他停下腳步,轉身面向沙利葉,用同樣慎重嚴肅的表情回答,「……妳放心,我沒有打算讓妳姊姊傷心。」
「那就好。因為我也不希望在軍事法庭上解釋謀殺其他天使長的原因,這樣我可不希望被冠上叛變的罪名。」
沙利葉語氣平靜,無視滿臉通紅卻含著微笑的亞納爾,站在她身旁的然德基爾忍不住綻開燦爛的笑容。
「妳準備好了嗎?」他站在門板前,「我們該離開這裡了。」
沙利葉深吸一口氣,抬頭挺胸。眼神堅定。
她跨出這個白色狹小的房間,跨向門房後的光源。
掌聲雷動。
沙利葉被掌聲震懾,腳步僵直在門口。然而最初的驚嚇緩和後,她睜大雙眼看著兩行排開的迎賓儀隊,自她的房門延著走廊兩側左右展開,穿著與她相同盛裝,筆挺軍服儀容凌厲,抬頭挺胸目不斜視卻各個神情堅毅的的少年少女們……不正是她的能天使特種部隊嗎?
「敬禮!」
清亮的一聲低喝,所有能天使少年軍整齊劃一地拔出軍刀,四十五度斜角高舉在沙利葉頭頂上搭成隧道,沙利葉側過身子,轉向發號軍令的聲音來源,眼前的少年英姿煥發,她幾乎認不出是雷米爾了。
「歡迎歸隊,隊長。」
溫和輕柔的呼喚來自另一側,愛爾麥蒂微笑捧上一把絨布上的佩刀,沙利葉指尖緩緩拂過劍鞘,猛然一拔,順手試轉了手腕,平舉眼前。
「真是一把利劍啊。」
「非常襯您,隊長。」愛爾麥蒂恭敬道。
「我指的是我們,愛爾麥蒂,我們難道不是天父的利劍嗎?」
「當然——您說的沒錯,隊長。我們將會成為天父最鋒利的刀劍。」
愛爾麥蒂笑容充滿光彩,彷彿全身都在閃爍光芒,沙利葉突然理解,為什麼人類的壁畫裡都為天使們上了太陽的光圈了。她微微一笑,一個翻手俐落還鞘,轉頭面向走廊盡頭,目不斜視。
「知道前方光亮的盡頭有什麼嗎?」她頭也不回地問。
「不知道,但無論有什麼,我們只要追隨在您身後前進即可。」即是看不見身後的愛爾麥蒂,她也能從背後回答的聲音想像出少女與她同樣目不斜視直視前方的堅毅神情。
「既然如此,我的背後就交給你們了。」
愛爾麥蒂和雷米爾不約而同地立正。「是!」「遵命!」他們齊聲回答。
面對光亮,我們便把陰影留在了背後。
沙利葉踏出第一步,又一步。
「禮畢!」雷米爾的聲音高唱道。
能天使們宛如骨牌依序流暢將高舉的軍刀歸鞘,轉身踏著閱兵步伐列隊在沙利葉的身後行軍。
而她不會回頭。
因為她知道在她的背後,已經有著六隻翅膀,支撐著她前進—--
——前往那刺眼的幾乎令人盲目的光亮之處。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