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d she has a name.
艾茵仰望了遠方的天空,身為獸族先天敏銳的感官可以感受到空氣中溫度濕氣與細微的氣流風向變化,艾茵不安地咪起了眼。恐怕會是一場大雨呢。小聲嘟囊的同時,另兩名野外求生經驗也算豐富的隊友也確認了她的預測。「艾茵說得沒錯,」有著銀色長髮、穿著紅袍的其中一名男子說,望了望在一旁斜靠著樹不發一語的灰黑男子以及正低頭皺眉讀著手上泛黃地圖的人偶,「大概在半小時內可能就會雷陣雨了。大小姐,妳打算怎麼辦?」
聖女之子發出模糊的咒罵幾聲,她嘮嘮叨叨地邊研究了地圖邊偏頭沉思了一會,最後無奈地聳聳肩。「要嘛就是放棄今天的任務現在直接回家,要嘛就是要有淋成落湯雞心理準備。距離目標還有一小段距離,恐怕就算趕路也會來不及在下雨前完成,可是今天的任務還挺豐富的我又不想放棄……」
「那就只好繼續往前了。」布列依斯嘆了一口氣,「等回去後可要好好烤乾身子,別感冒了。」他轉過頭看著第三名隊友,「古魯瓦爾多?」
「我沒意見。」人稱黑王子的灰髮青年簡潔的說。「艾茵?」
「我還可以。」她握緊手中的錫杖微弱地說。
「那就走吧,左邊!」聖女之子豪邁地一把捲起地圖叉腰往前一指,「前面的兇兔你等著!哼哈哈哈我們走吧!」
……果然淋成落湯雞了呢。
艾茵把外套披在頭上拔腿狂奔進宅邸時心想,其實遮不遮都一樣她的長髮還是濕透了,古魯瓦爾多懷抱著用布列依斯的紅袍包裹著的人偶跟著衝進來,聖女之子沒有受到雨勢太大的攻擊,但古魯瓦爾多自己和把長袍借給聖女之子的布列依斯一樣渾身都滴落著水珠。前來迎接他們回來遞出毛巾的管家抱怨黑王子在大廳留下一路濕搭搭的汙泥腳印。反正這是管家的清潔工作,聖女之子聳聳肩壞心眼地哼道。熱水已經燒好了,需要為您們準備熱食麼?布勞只好苦笑地詢問。要!聖女之子大聲地答道,接著就在管家的催促下趕緊疏洗,跑上樓前回頭吩咐了他們洗好澡也來吃點東西,接著就衝進房間去了。
「快去吧,女孩子要是淋濕後不快洗熱水暖暖身子很容易病的。」布列依斯露出微笑,但艾茵只能僵著臉道謝,經過不發一語擰乾披風的王子一路飛奔上樓。
貓討厭水,艾茵把自己沉入水中時悶悶地心想,每到下雨天艾茵的心情就會莫名的惡劣,無精打采地毫無動力,就像是冬天的蛇一樣什麼也不想動。偏偏今天還全身淋雨。任務到最後她簡直是焦躁不安了,聖女之子似乎也能體會她的不安,在她連續幾次小失誤後就直接換古魯瓦爾多或布列依斯上場速戰速決。
擦著半乾的頭髮走下來,黑王子已經換洗過乾淨的衣服坐在大廳沙發上稍做休憩著。「大小姐人呢?」古魯瓦爾多淡漠地向艾茵點了點頭,將面前桌上一杯冒著熱氣的馬克杯像她的方向一推。「已經用過餐休息了,這是大小姐特別留給你的。」
熱牛奶!艾茵眼睛一亮,三兩下爬到沙發上窩好,捧著暖呼呼地馬克杯,熱牛奶的溫度傳入指尖掌心和胸口,艾茵怕燙地一小口一小口小心啜飲著,發出滿足的呼嚕聲。
回頭過發現王子用有趣的神情看著她。「怎麼了嗎?」她歪著頭,黑王子只是搖著頭,「沒什麼,只是覺得妳果然是隻貓呢。」
「……布列依斯人呢?」
「還沒洗好。那傢伙在連隊時期就因為長髮的緣故每次都要洗很久。」
艾茵眨了眨眼。對於記憶,應該說,對於過去的生平,他們都只擁有模糊的印象。然而古魯瓦爾多是「特別」的。他既不好奇遺失的記憶也不關心回到現世的可能,做為第一個被聖女之子召喚的戰士,他的記憶是比起其他人更加鮮明、卻更為破碎。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倆一開始這麼辛苦的原因,聖女之子感嘆,因為過於細節逼真的記憶但卻更為斷續使古魯瓦爾多的精神狀況相當不穩,直到過一陣子才習慣呢。
「不把頭髮擦乾嗎?」
回過神來,艾茵茫然地看著說話不輕不重的古魯瓦爾多,「什麼?」
「頭髮。剛才大小姊頭髮也沒擦乾被布勞罵了一頓,說什麼會感冒頭痛。」
「……我討厭濕濕的頭髮,」艾茵用苦悶的表情撥了撥還沒全乾的髮絲,「不過擦乾也很麻煩。」
「給我,毛巾。」
古魯瓦爾多伸手,起身將毛巾正個罩住艾茵的頭上,生疏但不失輕柔的緩慢擦拭。
艾茵呆掉了。動物的本能讓艾茵頸上的寒毛都豎起。等等等等等一下今天吹地是什麼風啊?!
「大小姊也一樣,老愛不自己擦頭髮,又偏偏愛留長髮。」
艾茵恍然大悟,眾人皆知聖女之子的偏心,可能是因為陪伴最久的緣故,老愛向王子撒嬌無理取鬧,同時又對王子無限的寬容和偏心。可能剛剛又是大小姐又耍不肯擦乾頭髮,也叫王子幫她擦吧。不過唐唐一國的王子居然會動手服侍別人這真的是……
然後下一秒一道視線讓她縮起了身子正襟危坐起來。
在古魯瓦爾多的遮住一半的視野之下,艾茵的眼角餘光看到了,那轉身消失在轉角牆後的銀紅色身影。
……如果說對於古魯瓦爾多她是畏懼,那麼對於布列依斯她就是警戒著了。雖然布列依斯看似溫柔和藹可親,看是那就像是帶上禮貌性與距離感的假面微笑一樣,比起古魯瓦爾多身邊是與世隔絕的冷漠氛圍,布列依斯其實是更封閉內心的人,任何人都可以進去那個距離但是離開都後都會被笑著抹去足跡,除了一個人。相對的,古魯瓦爾多是希望唯一那個能闖進來的人可以打破這禁區但他最後也漸行漸遠與其他人一般,最後還是留下他一人在那孤寂的中心。
艾茵其實隱約知道的,黑王子與光之審判官之間,容許不了其他存在的介入。這也是為什麼他們總是無法坦率地在一起。與死神為伍的古魯瓦爾多、夾在親情與正義之間的布列依斯,他們兩所背負的東西都太過沉重龐大,既不願剝奪對方的空間也不願拖垮對方,卻又無法各自退讓拋棄自己身上的包袱:來自王國與王族的義務,協定官和責任與束縛,權力與政治,親人的愛與生命,過去在連隊同袍的情誼與深信不疑的正義,戰爭與死亡與背叛與陰謀……這一切討人厭又割捨不下的種種已經佔據了他們僅有不多的空間,只剩下那狹小的縫隙勉強可以塞擠下不言而喻的心意,又怎能容許第三個存在介入這擁擠的空隙呢。
艾茵不懂的是,明明他們倆都知道彼此最深處所隱藏的同一份默契,卻又彼此沉默絕口不提。大小姐聽到她的疑問後,先是露出驚訝的表情,苦笑了一句「有這麼明顯嗎」接著溫柔地摸了摸艾茵的頭。聽好了艾茵,那是因為他們都希望能珍惜彼此想守護的東西,無論是不是出於自願接下或者是那東西太過於沉重壓的他們喘不過氣,但他們都尊重彼此的抉擇,直到要走到最後一步拿劍互相撕殺在彼此頸子上卻又遲遲下不了手,卻又無法獲得足夠空間可以存放那龐大笨重的東西——因為那就是他們的驕傲。
算了,艾茵轉了轉耳朵,反正他們之間也輪不到我,想那麼多幹嘛。
像隻被搔到下巴舒服的打起呼嚕的寵物貓瞇起了眼,古魯瓦爾多的手正擦拭她的耳朵根部,很是舒服。
印象中自己好像也有這樣被撫摸的經驗。艾茵歪著頭,皺起眉努力思索著。一雙沒有這麼寬大,但是有著相同溫度的手。那腦後的手有一下沒一下的梳理著,像是整理著她的思緒。
「果然貓好像都討厭下雨呢。」古魯瓦爾多看著她的舒服而瞇起的眼神,似乎有感而發地自言自語。艾茵愣著。那句古魯瓦爾多的話語好像一到匣門的鑰匙開啟灌入了洪流,有什麼飛竄湧入腦海裡,但又太快無法仔細讀取。但艾茵又在那之中,與之擦身而過一道熟悉的灰色身影。
「……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以前、好像有養過一隻貓。」古魯瓦爾多不輕不重的語氣彷彿在談論天氣一幫無關緊要的事,輕描淡寫地說到,「毛色挺漂亮的,本想做成標本,但是被阻止了,只好先養起來,等死掉了再做成標本。可惜,一直沒等到。」語氣無不是遺憾。
艾茵抖了一抖,籠子,老人,地下室。她終於想起來了。雖然還是零碎的、不完全的片段,但她已經可以肯定她拼湊到了那塊不完整的關鍵碎片。難怪布列依斯對她有本能上的提防心。可是最後還是沒等到——她苦笑著咀嚼這句話,從乾澀的喉嚨中找回詢問的聲音。
「……那隻貓叫什麼名字?」
古魯瓦爾多望向窗外的雨痕,陷入沉默般神遊地回憶思索。
艾茵知道。那隻貓一定有個美麗的名字。
——And she has a name.
而她心裡有數。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