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游夢
人偶垂下了眼。
攤開掌心,手捧著自時之砂場堆疊製成的時間沙漏,輕輕反轉,任由加速流逝的時間牽引著她,來到這影之大陸消失的靈魂所聚集的地方。
他們又回到了黃昏的昏暗森林。聖女之子心想,「斬影」森林,這個名字可真是貼切呀。人偶少女眨了眨眼,琉璃眼珠餘光悄悄望著今天唯一陪伴她的戰士。身邊漂浮著金色球體的高性能偵察機是眼前唯一可以照明的光源,很快的入夜之後,就連寥寥可數的星光與月色都無法穿透濃密的森林枝葉縫隙,進入如永夜般的黑暗之中。
預測道今次的任務會是以沉重的心情完成。人偶少女輕輕嘆了一口氣。想必這是命運的安排吧。查覺到身前的藍髮纖細身影僵硬停下,白皙的手臂打橫伸出,半是保護、半是阻止人偶往危險的前方邁進一步,聖女之子只是不動聲色地挪動腳步,悄悄探出了視線,透過女性高階工程師的背影,望往見了擋在她們前方的阻礙。
明明在同一座森林她帶回了那個少年,而如今他們又再次返回森林,同樣遇到那個能自由控制開啟通往混沌世界之門的少年。
「瑪格莉特……」
人偶低聲呼喚,捉住了眼前灰色無袖外套下擺。而名為瑪格莉特的女性工程師沒有回話,只是以靜謐沉著的琥珀色眼瞳望向栗色長髮的貴族少年。接著忽然露出溫柔的微笑,回頭望著一臉愧歉瑟縮在她背後的人偶。
「沒事的。」
像是歌唱般的輕柔嗓音,有如母親安撫受到驚嚇孩子,瑪格莉特輕輕扳開了人偶的球狀關節小手,有些皺褶的衣襬劃過弧度,藍髮的女子昂首,往那等待前方空地的少年邁進。
人偶望著離開她身邊、邁向眼前幻影的女性戰士。
那些在懷中過往的點點滴滴,聖女之子暗自握緊了手中的布袋,儲蓄著戰士們甦醒記憶儀式用的五色碎片,反射著彩紅似的微弱光芒照亮著人偶的眼眸,然而人偶卻只感受到風之細語誘惑般輕輕劃過骨瓷臉龐,她甩了甩頭,搖晃著如火焰似的波浪捲髮,集中注意力重心望著眼前的戰局。
庫勒尼西的分靈帶著依戀的神情滿足地望著瑪格莉特的到來。
——妳來了。
少年低笑著像是缺乏安全感的幼兒抱著毯子或珍貴玩具似地,將那本破爛古書緊抱在懷中,仰頭微笑著看著籠罩在空地灑下的月光,恍惚如幻影的女子身影。
——我等妳好久了。
帶著感動似快哭的眼神,混沌守望者的少年渴求擁抱般,伸出了雙手激動地呼喚。
——終於見到妳了,母親。
吶、瑪格莉特,妳可知……是誰在這苦苦等待著妳呢?
聖女之子蠕動著雙唇無聲地在心中提出詢問。
開啟末日幻影後,少年的身影有如沙漠中的海市蜃樓虛無縹緲地搖曳在風中,而瑪格莉特宛如沐浴在月光下舞蹈著雙劍的沙漠舞姬,揮舞著薄紗和白皙臂膀,舉手投足那樣優雅、朦朧、夢幻與恍惚,卻又同時帶著狂野凌厲的銳利致命,趁稍稍不留意被吸引注目光的瞬間,便會在貴賓席上的獵物頸脖劃出血痕刺殺。
而少年露出同樣狂喜的笑意。帶著孺慕的神情凝視著眼前的藍髮女子。
啊啊,終於。貴族少年發出感嘆,為了等待眼前這名追求混沌的女子,身為通往混沌世界關鍵的他特意守望在此,苦苦等待著,如今終於見到了,賜予我這顆心臟,讓它跳動流動著相同血脈的至親。
『我一直想再見到妳一面呢……』
宛如幻影般,帶著喜悅的淚水少年悠遠的呼喚著。
「那我見識一下你的力量吧。」
瑪格莉特忽然開口。
月光般的金色眼瞳緊盯著少年,「開啟混沌世界之門,召喚深淵的異形——讓我見識一下你和我相同混沌元素的力量吧。」
『深淵的異形?』
庫勒尼西眨了眨眼,喃喃重覆。
『那麼妳看過嗎?那個黑暗世界。』
啊啊,果然還是不一樣啊。
瑪格莉特垂下了眼。不一樣,有著違和感啊。
明明那孩子眼中有同樣的瘋狂,但還是不一樣。那孩子的眼窩中應該是帶著血光似的恐怖眼神直視著她、像是要震懾靈魂似的深刻,那樣給予她精神上的傷害,而不是這樣,明明注視著自己,卻又越過靈魂似沒有映照出自己身影的空茫眼神。
這孩子跟那個孩子是同樣的,也同時是不一樣的。至少眼前的這個孩子,看不見那六隻眼總是嗤笑著的幻獸。
而庫勒尼西只是歪著頭,『只要見識到了,妳就能陪伴在我身邊嗎?母親。』柔軟的少年嗓音提問。
啊啊,沒錯。
瑪格莉特感到胸口如此溫暖到一陣疼痛。
可是這孩子卻是知道的,被稱呼母親的事實讓瑪格莉特感受到如此欣喜的激動,這是她內心最深沉的渴望啊,擁抱著孩子,望著他長大,如此卑微的夢想與心願,如今終於實現了。
可是……
瑪格莉特眨了眨眼,琥珀色的雙眼湧出淚水,「當然。」
放下高性能偵察機,瑪格莉特伸出白皙的指尖,流著淚顫抖著撫著愛子的柔美臉龐,勾起了淺栗色的美麗髮絲,忍不住發出哽咽,將少年緊緊擁入懷中。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我最親愛的孩子啊……」
人偶眼睜睜地望著被擁抱在母親懷中的孩子嘴角先是流出鮮血,黃綠色的長袍迅速渲染成一片鮮紅。
被混沌元素的光線貫穿了胸口,混沌少年眨了眨眼,卻看不到瑪格莉特低垂著頭將臉埋在他肩窩處的神情。
『為什麼?』
斷斷續續的沙啞呼喚。
『我明明、才是一直等著妳的、真正的孩子……不是嗎?母親——』
庫勒尼西嘶喊著。
然而空虛迴響的嘶喊之間,少年的身影彷彿隨著心碎後,也逐漸在瑪格莉特的懷中破碎淡去,片刻間便被風吹散捲走,化為點點殘影,凌亂飛舞,最後散去。
——吶、瑪格莉特。
聖女之子無力地望著哭泣著擁抱空虛懷中顫抖的藍髮背影,感到一陣悲哀。
——在那苦苦等待妳的,是那那孩子潛意識被遺忘的記憶裡……緊藏在心底、最為之深沉的期望啊。
贈恨著讓自己孤單一人的雙親,要是不存在就好了。
徘徊在無際的草原上,彷徨、躊躇、迷惘、茫然,不斷等待,終於與殷殷期盼的人重逢,卻只等到被所愛之人親手毀滅的注定命運。
聖女之子閉上眼。感到眼眶微熱。彷彿陷入了夢境似地神遊。
每當目睹戰士們的分靈們消散時,人偶總是感到茫然。明明她是被「母親」創造出的「孩子」,人偶沒有屬於自己的情感與意志,然而在觀察戰士們之間強烈的羈絆中,人偶理當沒有心臟卻有塊內心深處,不覺間地慢慢發現,似乎也逐漸衍生出什麼寶物,像是母貝孕育出珍珠那樣珍貴而唯一的事物,又如花蕾般那樣抽芽漸漸綻放。
啊啊,沒錯。原來如此。
原來自己就像那貴族少年的分靈,也對母親不在身邊而感到寂寞了嗎?
「沒事的,大小姐。已經結束了。」
睜開眼,瑪格莉特帶著溫和的微笑蹲下身,安慰似的輕輕撫著她的頭。聖女之子愣愣著望著藍髮的女子,忽然臉色大驚。
「瑪格莉特!妳傷的好重!」
帶著驚慌的神情尖叫,瑪格莉特卻只是露出困惑的眼神,直到順著人偶快哭的視線低頭望著自己身上,才輕輕「啊」了一聲。
「不要緊的,我沒有受傷。」
「可是妳留了好多血!我的急救品呢?」
制止慌亂地掏出布袋翻找的人偶,瑪格莉特哭笑不得地解釋:
「這不是我的血。」
「……欸?」聖女之子呆呆地停下動作。
「這是敵人的血。」
敵人。聽見瑪格莉特輕描淡寫的語氣,聖女之子心中一個緊痛,呼吸困難。
「瑪格……妳不生氣嗎?」
「嗯?生氣什麼?」
瑪格莉特歪著頭,不解地望著滿臉複雜的人偶。
生氣我明知一切,卻還是故作無知,讓妳親手手刃了心愛的孩子,妳……不生氣嗎?
「瑪格不會難過嗎?」
突然開口詢問,聖女之子露出反而她才是受到傷害的那個人,用痛苦悲傷的神情望著眼前的女子。
「會啊。」
毫不猶豫地回答,瑪格莉特露出虛弱的微笑。
「我很清楚的,大小姐。雖然內心知道,那不是真正的……可是還是會心痛啊。」
撫著胸口,瑪格莉特露出同樣快哭出來的笑容。
「但是——我也沒有忘記,已經約好了喔。不是嗎?」
打開掌心,聖女之子看見小小的光芒凝聚,那是分靈們消失後,所殘留的執念。
「我知道的喔,大小姐妳雖然難過卻還是帶我出來任務,是為了收集最後一塊可以成為我分靈的執念,為了讓我恢復記憶,和那孩子可以重返現世的重要記憶喔。」
將那小小的微弱的執念交付到人偶的掌心中,聖女之子迎上瑪格莉特輕鬆似的微笑,默默打開了布袋,將其他九片執念一同融合,輕輕推入瑪格莉特的胸口。
擁著胸口的光芒,瑪格莉特感到心頭一陣溫暖。
「我沒有忘記喔,出門前和那孩子的約定,會平安回去,再親手泡茶給那孩子喝的約定。正因為是那孩子遺忘了所以才要恢復記憶,所以我不能被迷惑。雖然同樣都是我的孩子,在現世時沒能陪伴長大的孩子,所以這次如果能回到現世絕對不想再次離開,為此要收集到最後一份記憶……如果最後想起了卻要消失的話,我寧可那孩子永遠別認出我就是母親,卻能讓我靜靜待在他身邊、默默守護著他那就行了。」
仍舊是屬於過去的點點滴滴,如今卻照亮著瑪格莉特閃爍期待光芒的臉龐,時間、靈魂的碎片,恢復記憶的材料已經湊齊了,只剩下和那孩子的意識共鳴交流就可以進行甦醒記憶的儀式了。
「妳不會後悔嗎?為了救那孩子,卻失去了可以陪伴他成長的機會。」
「嗯,很後悔啊。」
「但是重來一次的話,我還是希望他能活下去。」
「即使要用我的生命去交換。」
儘管無法看顧在你身旁,儘管悔恨悲傷,但是還是希望,你能夠一路向前地,活下去。
——因為你活著,便是我曾經存在過的美麗證明。
這是身為母親,最為愚蠢,也是唯一的願望。
——吶、究竟是誰(命運),讓我們(人偶與戰士們)在此(影世界)……苦苦等待著(被捉弄拆散)?
人偶輕輕嘆了一口氣。
「我們回去吧。那孩子想必還在家裡等我們呢。」
點點頭,輕輕牽起瑪格莉特的手,聖女之子將目光轉向那已消失的少年原先所守望的空地。如今只剩下月光靜靜流瀉著,空無一人。
——你(尼西)也一直在此等待著吧。聖女之子顫動著著雙唇低語。苦苦等待著,回到母親的懷抱。
回憶著方才那幕藍髮女子將漸漸消散的身影緊緊擁抱著,卻仍逐漸在懷中化為透明,飄散著,向空中飛揚而去。
等待心愛之人卻與之別離。
宛如浮游般虛幻的夢。
——而瑪格莉特也何嘗不是?在這世界,苦苦等待著,與你重逢……。
FIN
迷路的孩子們
遠遠地呼喚著我
在這夜色正濃之時
我任由時之沙牽引著我
那過往的點點滴滴
照亮著現在的我
當風兒拂過臉龐
雙手彷彿捧著彩虹的碎片
是誰在這苦苦地等待著你
身影漸漸淡去
隨之被春風吹走
在空中紛飛亂舞
我在無際的草原上彷徨躊躇
閉上微熱的雙眼時
便看到了夢境
在那內心的最深處
我不覺間發現
那珍貴而唯一的東西
正如同花蕾般漸漸綻放
是誰讓我們在這苦苦等待
是誰將那漸漸消散的身影
緊緊擁抱,想空中飛揚而去
仍舊屬於過去的點點滴滴
照亮著現在的我
當風兒拂過臉龐
雙手彷彿捧著彩虹的碎片
你在這裡一直等待
身體逐漸變得透明
被春風吹走
正在空中,紛飛亂舞
是誰在這苦苦地等待著你
身影漸漸淡去
隨之被春風吹走
在空中紛飛亂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