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之名
……看來情況似乎有點棘手。
古魯瓦爾多納悶地低頭看著布列依斯整個人埋在他胸懷中,「怎麼了?」他沉聲而冷靜地問。像是受驚雛鳥般可憐地顫抖雙肩,布列依斯低鳴嗚咽地緊攀著古魯瓦爾多的前襟不放。無法理解布列依斯異常的情緒崩潰,古魯瓦爾多皺眉,思索著到底自己不在時宅邸內會發生了什麼事。
「我做了一個夢……」
布列依斯終於吐出微弱的一句,讓古魯瓦爾多頓時有股翻白眼的衝動。
但布列依斯的下一句卻讓他安靜地等待後續。
「我夢見連隊時的我們、然後你消失了……」
古魯瓦爾多沉默地聆聽布列依斯斷斷續續的敘說。
然後我從夢中恐慌地驚醒,著急著要找你,卻發現床邊是空的……
聽見布列依斯的哽咽,古魯瓦爾多可想而知以為已經出門任務的自己是真的不見了的布列依斯恐懼成真的慌亂模樣。
古魯瓦爾多不發一語,卻朦朦朧朧回想起過去青少年名為放逐在連隊裡成長的點點滴滴。曾幾何時,那總是孤獨來往的小王子身邊多了一個銀髮少年打轉,直到分道揚鑣拔劍相峙仍舊掛心汙染者的他的後路與安危。
事到如今古魯瓦爾多突然渴望回到過去的連隊少年時間點告訴布列依斯遺言。
或許是布列依斯夢境的假設,如果自己可以選擇死亡,比起死在隆茲布魯與帝國的戰場上古魯瓦爾多更樂於死於連隊與渦的戰鬥中。過去的自己絕對無法理解有何差異。同樣是戰死,在連隊中殉職是更加舉無輕重而看不見盡頭的絕望。並不是因為拯救世界和拯救祖國前者更顯偉大無私的緣故,只是單純的因為、有布列依斯存在。
因為有人會在乎他的死亡,那麼死亡便賦予了意義。
——吶,布列依斯。古魯瓦爾多低聲捧著布列依斯滾落淚水的臉龐吻去眼角的濕冷,緊緊將懷中珍貴的脆弱之物納入幾乎要窒息的懷抱。吶,布列依斯……忘了我吧。
如果我不幸在任務中殞落……當死神迎接我的時間來臨時,徹底的、忘了我吧。將古魯瓦爾多這個人連同他所有令人厭惡的一切將之全都從記憶中抹煞吧。
(因為唯獨不想被你討厭)
古魯瓦爾多不曾在乎過身後之名,黑王子的惡名無需等待蓋棺定論,然而遇見布列依斯之後古魯瓦爾多突然希望只少有那麼一人會為他的死感到惋惜。人心是貪婪的,從一個人演變曾一個朋友又擴增為他的家人他的子民們,是否多年以後人們翻閱王國史裡會撫著他的名諱感嘆「他是個好王子,可惜英年早逝」……
但若無法留下一絲值得讓人們緬懷的事蹟,那不如將之遺忘。
——如果可以,希望你能忘了那些在你內心中那些你已學會如何巧妙隱藏的傷害,還有不要擔憂我的死亡……就當作已經有人搶在你之前已經將我從生命的牢籠中解放吧。
——可是我們都已經死了,古魯瓦爾多。困在這記憶之中,無法真正復活也無法安息。我們無法離開,也無從解脫。我們無從選擇記憶,也不願遺忘。
布列依斯喃喃自語著,閉上了眼。
明明死後布列依斯確實照他所說的般,忘卻了一切,卻唯獨不肯忘了他。
即使死後來到這記憶構成的星幽界,被聖女之子召喚、甦醒、戰鬥,聚集在人偶髦下的戰士眼中,黑王子雖然性情古怪但至少是個強大戰力的同伴。古魯瓦爾多無疑不是個完美之人,事實上,他有很多缺陷,但哪個戰士不也多多少少有著怪僻?古魯瓦爾多冷漠孤僻,有奇怪的嗜好,對於殺戮與鮮血有異常的執著,在戰場上甚至可說是個瘋子。然而事實並非如此。黑王子比他自己想像中的脆弱,在逐漸取回生前的記憶過程中,在重現與帝國女將軍對戰時的敗亡時,古魯瓦爾多自嘲地發現,終究缺失了他人都擁有而自己卻無法理解那究竟是什麼關鍵性的東西,即使自己擁有再強大的力量依舊無法填補那致命的弱點。
在從甲板上墜落的瞬間,似乎至今無法滲透的答案在臨終前從腦海眼前一閃而逝,那抹殷紅像是刺穿心頭的鮮血,他想舉起手擄獲,卻艱難地發現袖口以下是空缺的,而那模糊的面容就此就如銀白的光從指縫中逃逸而去。
吶,別擔心我了。他蠕動雙唇對著那銀髮的審判官夢囈。我已經盡力奮戰了無遺憾。
——少騙人了。如果你真的了無遺憾,又怎能被大小姐召喚—--
古魯瓦爾多安撫著將臉埋入他胸懷的布列依斯,緩緩將臉頰貼在那頭銀色長髮上逸出一聲幽幽嘆息,在他懷中的布列依斯宛如缺乏安全感的孩子般貪戀地將耳靠在胸膛尋求跳動的心音和溫度。彷彿藉此才能滿足古魯瓦爾多是確確實實的存在。
當他睜開眼時又是明日的清晨,古魯瓦爾多放輕動作的撐起身子,抽離昨晚在他安撫之下最後幾乎是哭泣著與他相擁入眠的布列依斯,沒有任何驚動梳洗裝準備好執行又一日的任務。
不可否認,當布列依斯訴說根本沒有人在乎自己是否真的存在過時,古魯瓦爾多平靜的內心忽然猛烈地緊縮發疼。那長期被自己忽視、最不為人知也是最為柔軟的一塊角落終於被若無其事地一針見血地剖析強迫直視。的確沒有人在乎,在布隆海德度過的日子裡,沒有人關切那受到詛咒被死神纏身的小王子是否曾經在這座城堡中留下一絲生活過的痕跡,負責服侍他或打理生活起居的女僕也好、家臣也好,他們甚至根本不在意那三王子的名字是否曾經記錄在隆茲布魯王族的族譜裡,是否死了又被誰抹去除名。或許這就是他執著於屍骸標本的緣故,藉由死亡留下自己確實生存過的一絲證明。
古魯瓦爾多撫著胸口。他閉上了眼。曾幾何時這顆空洞麻木的心開始會感受到疼痛?原來一顆停止跳動的心還能破碎嗎?
他轉頭望了身後依舊在床上沉睡的布列依斯一眼。像是是想把眼前的景象深深地刻印在腦海中,彷彿這是最後的身影。
「……對不起。」
他輕聲說。俯下身在熟睡的布列依斯的耳邊喃喃低語,在嘆息未散前起身離去。
「——我沒辦法像你一樣『 、 』。」
布列依斯猛然掀開原先緊閉裝睡的雙眼起身,但房門已在眼前闔上,來不及攔住古魯瓦爾多追問那最後消失的話語是什麼,只能眼睜睜地聽聞那無聲的皮靴踩踏過室外一片的寂靜。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