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陛下就坐在王座上。黑王子仰起頭,不帶感情的目光穿越層層的大廳梁柱,靜靜注視著眼前的男人。
「過來這,我的小王子。」黑色的君王伸出掌心,居高臨下的笑道。
黑王子蹙起眉頭,唇角抿緊成一條直線,眨眼間又回復平靜。那雙平靜而深沉的眼眸似隱隱流轉著光芒的原石,好眼神,黑色君王讚嘆道,假以時日精雕細琢,終將成為光彩奪目的紅寶石吧。
緩緩淌流的鮮血鋪成紅毯,迎接黑王子踏上王座前的十三階長階,當古魯瓦爾多數到十二時他已站在黑色君王的面前,不帶一絲動搖的眼眸波瀾不驚,對上君王閃爍的血眸。
這是他細心栽培的孩子,黑色君王滿意的點頭,這是他的王儲,他的繼承人,他的殿下。黑色君王站起身,昂起下巴,「跪下吧,古魯瓦爾多。」
「是時候了,我們的交接儀式。」
你是我的過去,我是你的未來。我是怎麼得到這張王座的,你也該如何繼承我頂上的皇冠——連同我的首級。
刺突劍的長柄沒入君王的披風,君王的嘴角勾著溫柔的弧度,擁抱著眼前的青年,以一種保護者的姿態,將黑王子包裹於自己的懷抱下,將自身的重量與肩上背負的沉重,全數交付給跪在他面前的黑王子。
下一瞬間,君王的屍體化為點點光芒吸收進他的體內,古魯瓦爾多站起身,拾起地上君王的披風披上肩,踏過上一任君王消失的陳屍之處,擺開袍角坐上那只屬於君王的王座。新任的君王閉上眼眸,指尖輕點著王座的扶手,映入眼簾後的是尚在牙牙學語的黑王子模樣,他揚起愉悅的微笑,耐心的睜開眼,等待下一任的黑王子前來他的王座——迎向又一次的王權交替。
FIN.
那是何等壯麗的生物。盜獵者們驚疑的呆滯原地,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所見之物。眼前的存在有著雪白而健壯的軀體,純粹而絕對的潔白,強而有力的四肢蹬踏在大地上,以一種王者之姿睥睨著他們;沿著優美的頸部線條,那蜿蜒在高貴的頭顱之上的,是一對雄偉的、巨大的、讓人放眼望去便被奪去所有語言能力的震撼景色——若說眼前的生物就是森林的王者,那麼這頂巨大的鹿角無疑就是牠的王冠吧。
這是超越了他們認知的存在。盜獵者們不約而同的從心底感到一股敬畏,他們屏息以對,發汗的手心緊握著刀槍,卻不敢移動半分,唯恐只要踏出一小步動作,就會打破了這神聖的寂靜,招來災厄的降臨—--
然而,雪白的鹿蹄優先邁出了第一步。
巨大的壓迫感襲面而來,震碎在他們緊繃的神經上。隨著巨鹿往前的每一步,森林開始騷動。起先只是細微的聲響,然而隨著巨鹿與盜獵者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靠近,那騷動就如細小的裂痕逐漸蔓延成巨大的蛛網,逐漸龐大,籠罩在他們心頭上的恐懼也越發越強烈,壓迫在他們肢體上的沉重感令他們不由自主的牙齒打顫起來—--
「噫、啊啊啊啊啊啊!!!」
砰!!
其中有誰耐不住了這樣的折磨,厲聲尖叫起來,失手開出了第一槍子彈。那顆子彈就這麼劃過了巨鹿的左前蹄,甚至沒有擦出一道血痕,就這麼消失在樹林裡。
巨鹿沉默的緩緩移動腦袋,視線與開槍的盜獵者對上。
然後—--
啪!
清脆的聲響迴盪在每個人的耳膜中,卻無法理解。不,是不敢去理解,那聲響代表的涵義。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哩、碰!
沒人有敢動。沒有人敢回頭。沒有人有勇氣,去確認那聲響的來源,即便眼角餘光緩緩流過鮮紅的河流,也沒有人敢去思索那顏色的意義,只是空白著大腦僵直著身體繼續站在原地,任由那巨鹿穿越一個又一個為數不多的盜獵者之間,緩緩走到自己的面前……
然後,巨鹿來到了眾人的身後,停了下來。
在牠腳邊的,是引領牠前到此地的原因。
那是一頭同樣有著美麗皮毛的白老虎。雪白與墨黑紋路交錯的皮毛上,卻出現了好幾個醜陋的洞窟,硬生生的破壞這份令人驕傲的美麗,惡臭的赤色溪流緩緩從洞口泊流而出,沾染在草地上,汙染了巨鹿的雪蹄。
——時間不多了。
垂死的野獸彷彿蠕動了嘴部,發出了嘶啞而低沉的聲音。巨鹿緩緩低下頭,湊近白虎的嘴邊,聆聽著白虎最後的一字一句。
緩緩訴說的聲音逐漸化為微弱,最後,聲音完全的消失。
巨鹿以頭部輕輕蹭了蹭已經沒有了任何聲息的白虎。然而,白虎卻再也沒有回應。
沒有任何回應。
巨鹿沉默的凝視著眼前的野獸良久,最後,緩慢的仰頭望天—--
「——————————————————!!!!!」
……發出了悲痛的吼聲。
「唰」的一聲,一朵巨大的血花以巨鹿為中心華麗盛開。還無法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的盜獵者們,全數在瞬間之內,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一個也不剩。
於是,森林裡只剩下巨鹿獨自站在草地上。
牠緩緩低下頭,再一次靠近白虎,這一次牠慢慢的彎下鹿蹄跪於地面之上。牠將頸部及頭部小心的靠在那還殘留著餘溫的柔軟軀體,緩慢的閉上了眼。一顆透明結晶的淚水從牠眼角蜿蜒流下。
FIN.
青藍的魚尾透著波光粼粼,在一片透明的水流柔柔擺動。
今天的風有點大。他心不在焉地靠近魚缸,突然想起,那個人也送給了他的女孩一條水藍色圍巾,就和他的顏色一樣,隨著冬日的冷風輕輕飄揚。
喀啦一聲,有誰打開了門,冬日的陽光爭先恐後地填入空白的房間,令他有些看不清那逆著光的剪影,是他的女孩回來了。
……今天的她有些不對勁。他歪了歪頭,感覺到他的女孩少了之前的活力,整個人彷彿被水藍色的悲傷包圍。他的女孩抬起頭,嘴角勉強勾著一抹笑,那抹笑容就和冬陽一般的空虛、沒有任何溫度,她緩緩走進他的魚缸,接著狠狠把魚缸揣入懷中,倚著牆緩緩滑坐在地上。感受到漣漪晃動的他狠狠一震,應該是風太強的緣故吧……
滴答。
好鹹。晶瑩剔透的水滴滑過女孩的臉頰滴落進他的魚缸裡,苦澀的鹹味在他的靈魂中渲染開來,這就是海洋的味道嗎?他想。
然而他沒有問女孩這個問題,也沒有問她為什麼哭;他沒有問之前送她圍巾的男孩怎麼沒來,甚至沒有出聲安慰她,只是靜靜地湊近水面,親吻女孩濕涼的臉龐,無聲地陪伴著她。
吶,有沒有人說過?魚是很擅長感受悲傷的生物呢。
FIN.
淡金公路,顧名思義,連接淡水和金山。路是平穩的四線道,寬敞而平坦,最適合拿來飆車。濱海公路上有誰不飆車?你不得不得承認,飆車很有舒壓感。不是與人競速,而是自己單騎在這條繞過半個北台灣海岬的長路上,路有多長,你追逐的盡頭就有多遠。你的車速漸快,身在奔馳,然而天與地卻不動:海洋依舊是無聲的起伏,山陵綿延不絕,天際線是恆亙的無限延伸的平行線,不因為你的前行而有分毫接近,交集。
一切是如此的安定。
風在吹,沙在刮。你忽然想放聲吶喊,將所有的喊叫都拋散在腦後,隨著擦身而過的路燈急急後退,而紛亂的心卻一點一點落回空蕩蕩的胸膛,安安穩穩回到它該待在的地方,填實了跳動。這條路適合唱歌,儘管你的歌聲稱不上出色,卻特別適合嘶吼些不成調子的歌,因為風能將所有音符解構。你的歌追不上自己的耳朵,而路人的耳追不上你的歌聲。既然沒有觀眾聽得見,又何必在乎走不走音的評語呢?
反正這條路上沒有其他人,前無來人後無來車,就算遇到紅燈也因為缺乏前後的參照,沒能來得及踩住煞車,索性就這樣兩腳一蹬油門一催,不管不顧。真要是有測速器等接到紅單再說吧。
咦這麼一想其實也沒什麼好煩惱的嘛。
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也許就是拿來形容這樣的風景。整條路旁幾乎沒有什麼店面,偶爾經過幾家零稀的住宅民房,最多的還是檳榔攤,當然也沒怎麼見人光顧,你匆匆經過的一瞥只見昏昏欲睡的呵欠,可見平日裡西施們和徐娘半老的老闆娘也是這般百般無賴的看著店,好像在這樣的陽光這樣的風這樣的溫度裡,除了放空大腦數時間外,也只能讓人感到歲月悠悠——時日漫長—--
多麼艱困又多麼容易,多麼簡單也多麼複雜。
你忽然好像省悟了什麼。這道理這感覺就像是閉上眼作了一場昏昏然的大夢,然後猛然一個激靈驚醒,突然發現:
嘿,生活從來沒有什麼不同。
FIN.
那是奶奶送給爺爺的紫水晶。如今在希娜兒的手中閃爍著晦暗的光芒,空洞的彷彿在述說著還未完成的夢想,終其一生爺爺埋沒在礦坑底追尋的到底是什麼,就連身為女兒的媽媽也無從得知。希娜兒忽然感到不忍,不捨,不值。鼻根一陣酸意,她沒由來地覺得空空落落的,覺得手中的墜子少了些什麼,胸膛裡少了心,就像個未能圓滿的遺憾那樣,缺了一角。她捏緊著項鍊,踏出窒悶的小屋。傑克正笨拙地哄著安東,只能從眼角扔出一個半是擔憂半是好奇的詢問,瞧了她手中的項鍊一眼。希娜兒給了她的丈夫一個微笑,充滿安撫性質的,接著頭也不回提腳跨出家門,筆直地往刻寫在童年記憶深處的黑井邁步走去。
舊礦坑早已挖的什麼也不剩了,人去樓空,分不清是風聲哭號還是記憶裡的掘井臂在作祟,從地底深處傳來了空井的啜泣聲,轟隆迴響。廢棄的鶴嘴敲被隨意的扔在破損的推車和鐵軌間,撐著老舊礦井的木椿搖搖欲墜,彷彿是具垂死的骨架,黑井前的那棵大樹也枯了大半,曾經熟悉的茂盛不再,只剩枯枝如骨的手臂朝天,宛如一個瀕死的老人跪求著上天的憐憫。憐憫什麼呢?希娜兒心想,這廢棄礦鎮最卑微的祈求,左不過是求著安息,或者該說是解脫吧。無數的工人們在此為了飛黃騰達而拼命挖礦卻得了矽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被剝削生命,最終只能像爺爺那樣,喘息掙扎地離世。那樣的無奈究竟是為了什麼呢?希娜兒唏噓地嘆息。
她隨手折下兩根樹枝,捏在手心中好一會,突然又放開了手,採擷了一點乾燥的碎花,她旋開了玻璃罩子的底座,將花放了進去。於是象徵最熟悉的家鄉被收納進她的項鍊中。當她將項鍊舉起,迎向朗照的秋陽,陽光折射在水晶上發出幽暗的光芒,突然間,希娜兒感受到這個故事完整了。三代記憶,夢想、痛苦、成長,此時此刻全被納入了這小小的水晶墜鍊中,在她的眼中映照著晶塵而閃爍微光。
希娜兒癡迷地凝視著在陽光下轉動的墜鍊,她的嘴角挽起了個微笑,她轉身離開了礦坑,離開了廣場,回到了老家前正抱著安東的傑克身邊。傑克回了她一個眼神,卻什麼也沒問,只是安靜的將寶寶安上汽車的嬰兒座,從後照鏡向她投以一個頷首的確認後,便轉動鑰匙發動了汽車。在離開黑井鎮的最後一刻,希娜兒情不自禁的回頭望了最後一眼,作為告別。緊接在她們離開的腳跟後,是一輛又一輛的挖土機們湧入了曾昔的黑井鎮——都市更新的計畫讓昂契鎮擴張成提昂契市,於是黑井鎮將毫不留情的被吞沒殆盡。希娜兒一手拍撫著被怪手聲音驚嚇到的安東,一手輕輕撫摸著胸口的紫水晶項鍊。她輕嘆了一口氣,轉回頭,握住傑克放在排檔上的手,兩枚結婚戒指無聲的相疊,她微微一笑。
「我們回家吧。」她說。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