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著群青頭巾的少女 Ultramarine
曾經名為瑪利亞的少女憂鬱地仰望天空,台夫特(Delft),荷蘭的陶都,瑪利亞的眼瞳映照著用畫筆染出的大青色(smalt)天空,用鈷玻璃粉末沾點油就可以抹出這種透明的效果,可惜缺點是色澤會慢慢變灰,就和群青遇到酸一樣會褪色。台夫特雖然喻為奧瑞治(Orange)王朝的榮耀,可比起橙色倒還不如用藍色來形容這個藍陶之都,只是有誰會知道其實台夫特的藍陶,一開始也不過是仿造中國式的青瓷呢?少女默默心想。
仿造品終究只是仿造品,無法變成真跡。就像她永遠也只是那個戴著珍珠耳環的少女,而不是瑪利亞是同樣的道理,如今她的耳洞上也少了珍珠,空空如也,成了無名的少女永遠徘徊在這十七世紀的無人小巷被人遺忘。
扶著牆,少女慢慢走過不存在的小街巷,指尖下以點描法(stippling)描繪出的紅赭石(Red Ochre)磚牆的斑駁紋理,可見其經歷多少風霜卻又仍被細心照料而平整,凝滯了記憶,就這麼成了畫面的永恆。少女收回手指,磨擦掉從磚石上沾附到手指的泥沙,她的父親為求逼真,還真的在顏料裡混入沙子,難怪磚牆摸起來都有粗糙的手感,幾假亂真。穿梭過台夫特小巷,漫步到鹿特丹城門外的港口,這是她唯二的生活範圍,站在斯希河岸上遠眺著遠方的新教堂,沐浴在太陽光線下的塔樓熠熠生輝,與籠罩在前景雲影下的水面呈現光影對比,投映在水面上的拱橋、城牆、與建築的倒影一一模糊了稜線……台夫特一景全收於少女的眼眸中,如此靜謐的景致——簡直與真實的記憶不符。少女心想。真實的台夫特港口應該是人聲鼎沸,船隻絡繹不絕,絕非像現在眼前所見,只有三兩艘長舟靜靜停泊在港口,再者父親為了構圖也巧妙地挪動了一些建築物的實際位置和大小,就像那條虛構的小巷一樣,這幅景色也並非真正存在於歷史之中,她的父親的畫向來擬真,彷彿擷取了現實生活中的畫面(套用現代的用詞,大概就像是相片?)卻也只是擬真,仍舊是從腦海憑空想像出的場景,一如畫永遠是畫,不會變成真實景色。
「不好意思,請問一下……我迷路了,這位……年輕的小姐!」
一隻手突然從身後抓住了她的肩膀,少女大吃一驚,嚇得回頭,睜大了眼眸與氣喘吁吁喊住她的年輕男子面面相覷,「先、先生……你、你是怎麼找到這裡的?」她結結巴巴地問。
那個陌生的年輕人彷彿忘了自己的處境,目瞪口呆地凝視她的臉,「妳,等等,妳該不會是……那個戴著珍珠耳環的女孩?」
啊,又來了。少女抿了抿嘴,在內心中咕噥著抱怨,台夫特不只生產藍陶,還聚集了不少藝術家的畫室,這八成又是崇拜著她父親、慕名而來的學徒?她不高興地揚起了下巴,語氣滿是不客氣地開口:「你又是誰?」
「啊,」年輕人尷尬地鬆手,意識到自己的無禮,滿臉窘迫,「不好意思,我——剛才看到妳的長相簡直就和某幅肖像裡的女孩一模一樣,一時忍不住就擅自拉住了妳……」
「你是畫家?」
女孩打斷,她用眼神打量著眼前的青年,這是這年代流行的服飾嗎?可她仍認出年輕人頭上的畫家帽,素描本與炭筆的裝備,沾滿顏料的指尖,標準的畫家行頭,她皺起眉,這指甲縫裡的藍色該不會是群青吧?
「只是個學生,但,是的,我主修繪畫。」年輕人謙遜地回答。
「啊,太好了,」少女抱怨,「就跟我那破產的老爸一樣。」
年輕的畫家瞠目結舌,「所以妳真的是——妳真的是那位戴著珍珠耳環的女孩?」他興奮地脫口而出。
少女擰了擰眉,伸手摸向耳後,這麼多年來,耳洞早已封合,她聳了聳肩,「已經不是了,現在沒再戴著了。」
「可是妳——妳不是應該死了嗎?十七世紀的人怎麼可能活到現在,妳已經有三百多歲了——」
「沒禮貌!你難道不知道年齡是女人的大忌嗎?」女孩生氣地扠著腰,向年輕人臉上斥罵,「這幅肖像畫可是在我芳齡十六時作畫的!」
「那妳是——對不起,恕我冒昧問這個問題嗎——妳到底是他的女兒,還是只是電影裡的女僕?」
女僕!這真是天大的侮辱!瑪利亞憤怒地皺起臉龐,竟然把她和父親那幅沉睡的女僕相比,簡直是詆毀她的貞節名譽!「你為什麼不乾脆問,蒙娜麗莎是不是達文西本人算了?」瑪利亞隱著怒意反問。
「所以——妳的耳環呢?」年輕的畫家屏息地問。
「被我爸拿去壓碎成粉末混成顏料了。」瑪利亞不耐煩。
「真的?」年輕的畫家學徒震驚了。「難怪他的畫都泛著淡淡的珍珠光澤……」
「當然是假的。他的畫有珍珠光澤純粹只是他善用暈塗法還有光影學罷了。」瑪利亞沒好氣,「珍珠耳環當然是拿去典當還債了。」
「所以妳真的——是她的長女瑪利亞?本尊?」
「……問得好。我也不知道。不過比我的身份問題,你倒不如先思考你是怎麼發現這裡的,這可不是正常人能走到的地方。」
是不是本尊都無所謂了,瑪利亞聳聳肩,自從變賣掉那只珍珠耳環,她就不再是「戴著珍珠耳環的少女」,而只是個少女,甚至不再是「瑪利亞」,因為打從一開始她的肖像畫也沒有寫著她的名字,她現在就跟父親筆下其他的風俗畫一樣,只是個無名的女性。也許仿畫就只是仿畫,台夫特的藍陶也不過是模仿品,她和那條不存在的小巷以及與歷史相違的港口一景,都只是仿造真實的畫作。
瑪利亞簡短地說完,不再理會青年的震撼沉默轉過背。鉛黃與群青的異國頭巾垂落在她的背影上,她的父親明明描繪的女性都穿著著荷蘭的傳統服飾,唯有她戴著這條格格不入的土耳其頭巾。少女孤寂而美麗的背影彷彿是要走入畫布帷幕之中,不,是宛如一幅畫裡的人物栩栩如生地從畫框裡走出。
「——慢著,請等一下!」
年輕的畫家忽然喊住了她的背影。「我可不可以請妳當模特兒,讓我練習作畫?」
瑪利亞猛然煞住木屐鞋跟,震驚的轉過身來,她雙手交叉在胸,瞪著男人莫名期待的眼神,這個男人剛剛說了什麼?「你說練習?模特兒?作畫?」
「我想親自描繪一次戴著珍珠耳環的少女,這樣可不算抄襲吧?畢竟我不是對著畫摹寫而是對著本人。」年輕的畫家理直氣壯。
為什麼?瑪利亞她困惑皺緊眉頭,依舊無法理解男人的目的。「摹寫也沒什麼……反正我父親也描習過巴布仁的《老鴇》,但這又有什麼用途?」
「用途?」青年輕輕笑出聲來,顯得非常開懷,「既然遇到了畫中本人,當然不能錯失機會,雖然不知道是怎麼來到這個世界,但不管怎樣晚點再來思考這個問題吧?既然來了當然要好好保握學習繪畫技巧的機會,就當作是冥冥之中的藝術機緣吧?」
年輕的男子興奮地立刻架起簡便畫架,將調色盤和洗筆水準備好,淘淘不絕地發表自己的心得,「雖然戴著珍珠耳環的女孩總是被當作是妳父親的代表作,可這幅畫卻一反他的風格,讓我一直搞不懂,他明明擅長的是風俗室內畫,為何這幅卻要用肖像畫的方式,不像他平時的風格。也許透過重現畫作的場景與過程,我可以發現什麼真相?」
真相?哪有什麼真相。瑪利亞納悶地思索片刻,最後放棄地聳了聳肩,她自行轉圈找了個舒適的位子坐下,「好吧。」她嘆息又熟練地擺出姿勢,「我希望你可以畫出和父親不一樣的風格。不過我得提醒你,我這次可沒戴著珍珠耳環。」她警告。
「無所謂,其實比起珍珠,我個人更喜歡那條頭巾,那條群青色的頭巾才是最吸睛之處。我老是覺得戴著珍珠耳環的女孩這個標題有點模糊焦點,明明主題是珍珠耳環可是珍珠反而很模糊,只看得到銀色地一團光點,比起珍珠耳環,反而是那條藍色頭巾更引人注目、被更仔細的描繪。」年輕畫家小心翼翼的沾洗了畫筆,「對了,能不能告訴我有關妳父親替妳作畫時的一些秘訣?」
「……沒什麼秘訣,老實說,我不認為他滿意那幅《戴著珍珠耳環的少女》的作品。」瑪利亞搖搖頭,「他其實很不喜歡肖像畫。你瞧,這幅畫的人物姿勢和裝扮也幾乎跟《土耳其裝扮的臉部肖像》一模一樣……我懷疑他根本只是拿我當那幅畫的練習作,現在那幅畫好像也只叫作《少女》了。」就跟我一樣,只是個少女,沒有名字。
年輕的畫家好奇道,「妳父親為什麼老是不愛直接寫出那些畫像裡的人物名字,老是用『什麼什麼的女孩』或『什麼什麼的女子』來替畫像命名?」他專心地在畫布上塗抹上顏料。
「我看純粹是他懶得想名字,或是他沒有取名字的天份。」瑪利亞轉了轉眼珠,喃喃抱怨道:「我真希望他能給我取瑪利亞以外的名字,既然他這麼喜歡珍珠,何不乾脆也給我取名瑪格麗特算了?你知道全台夫特就有多少個人叫瑪利亞嗎?光是我外婆就跟我撞名了。」
「提到妳的家人……我可以詢問一個私人問題嗎?妳的父親到底是怎麼過世的?」
瑪利亞撇撇嘴,「套用我媽的話,我爸是由於龐大的家庭重負——我們家有十一個孩子——又沒有謀生手段,老是靠外婆的接濟——使他陷入萎靡和沮喪,進而好端端的就在四十三歲壯年的年紀突然病逝。」
「……靠藝術吃飯真的很難養家活口嗎?」
「如果沒有十一個孩子加上別老是用那麼昂貴的顏料的畫,也許還有機會吧。」瑪利亞嘆氣,「就跟他說過少用點群青,他就偏愛這顏色。」
「再怎麼貴也不至於破產吧?」
瑪利亞立刻憤慨,「你知不知道群青有多昂貴?它可是很高級的顏料!比用赤鐵礦調色出來的威尼斯紅還昂貴多了,最上好品質的群青可是拿從海外進口的天然青金石手工研磨成粉製成的!你以為這世上有多少有錢的畫家買得起群青啊?」
年輕的畫家學子不知為何突然笑了出來,「你笑什麼?」瑪利亞老大不高興。
「沒事——我只是,好像突然明白,為何妳的父親給妳取了瑪利亞這名字了。」
瑪利亞不解,「什麼?」
「他真的很喜歡在妳身上使用群青這顏色。」年輕的畫家笑著比劃了一下畫布,瑪利亞跳下牆角,湊到他身旁窺視著與先前父親替她繪製的肖像相似,但又截然不同,少了一只珍珠耳環的摹寫畫,然而那頭來自海洋另一端的深邃藍色,包裹她白皙的額際肌膚上,為平淡不顯眼的黃赭服飾添加了明亮鮮豔的色調,襯出謙遜而尊貴的氣質,隱密而高貴,「妳瞧,不只這一幅妳的畫,他很喜歡讓妳穿上群青的衣服……群青可是神聖的顏色。我想他是藉由群青來表示妳在他心目中是如此聖潔美麗,因為群青也是聖母瑪利亞的袍子顏色。也許這就是為什麼只有這幅妳的畫會是他平時不畫的肖像畫的原因?」
順帶一題,或許他喜歡讓妳戴上珍珠也是有用意的,因為珍珠是從牡蠣殼裡慢慢孕育而出,就和處女生孕的聖母瑪利亞一樣,都是貞潔的象徵。
瑪利亞說不出話來。年輕的畫家氣定神閒地撇完最後一筆上色,收回畫筆浸洗乾淨,「好了,完成了。那,妳想我們該給這幅畫命名成什麼?」他歪著頭微笑問。
「命名什麼?」瑪利亞眨了眨眼。
「當然不能再叫戴著珍珠耳環的少女,不管怎麼說這幅畫跟你父親的那幅畫不一樣,所以要另外取名字——要不要直接取用本名?就叫《瑪利亞》,還是妳想取一個新名字?」年輕的畫家微笑。
新名字?瑪利亞的腦海突然陷入混亂的空白。她可以給自己取一個自己喜歡的新名字?她為之暈眩。如果有她能選擇的機會,她真希望父親可以替她取一個更加獨特的閨名,至少遠勝過和聖母或跟她外婆撞名的名字。要不乾脆取個假名,要夠神秘,就和蒙娜麗莎一樣令人永遠難忘,或直接縮寫成一個花體字「M」也行,正好瑪格麗特、瑪麗亞、和蒙娜麗莎都是M首字母開頭,但姓氏也不能直寫出來會太明顯,可縮寫成「M.V」兩個英文字又沒什麼氣勢……
瑪利亞想了一下,她凝視著畫中與自己相同的女孩。最後她微笑,決定了從今以後要給自己取什麼名字:
「就叫《戴著群青(Ultramarine)頭巾的少女》吧。」尤塔瑪琳回答。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