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樣?
火焰點燃彩色相片時,邊緣蜷縮成焦黑灰燼的圓圈逐漸擴散……的逆轉過程。
流動在玻璃酒杯裡的紅釀倏然停止搖晃,捏著細長腳杯的貴族皺起眉,狐疑的目光投向了突然出聲的男子。站在窗櫺前的神父愣神看著仍下個沒完沒了細雨的蒼白天空,沒有一絲雜色的銀髮繫著一條黑色緞帶垂落在珍珠白的肌膚上,加上那身老舊到褪了色的灰黑色長袍,身影透明的幾乎就像一抹幽靈。
貴族沉吟片刻,最後決定不動聲色,「怎麼說?」
「心臟突然重新跳動,灰白的世界再次填上繽紛的色彩,枯竭的情感如水到渠成的湧泉開始奔馳在血管中,凍結的時光似冬季寒霜瞬間消融在春天的嫩綠青芽下恢復流動……你們從棺材裡甦醒時的感覺也是像這樣嗎?」
銀髮男子沒頭沒腦地發問。
聽見銀髮男子的問題,貴族無奈地深深嘆了一口氣。
「首先,親愛的神父,我的老友,都什麼世紀了,早就沒有人會睡在硬梆梆的木板棺材或石棺裡好嗎?現在我們都睡在文明的床上,只有木乃伊那種落後種族才會睡在棺材裡。」貴族翻了翻白眼,「其次,彩色相片?你認真的?你這是在諷刺我嗎?這就和我討厭大蒜的笑話一樣,我們在鏡子裡還是有倒影的!還是說我該慶幸你終於跟上了時代潮流,脫離了黑白照相機的年代?不過恕我直言,白髮黑衣的你就算去拍彩色照片也跟黑白相片沒什麼兩樣吧?」貴族繼續嘲笑道,「——最後一點,你說的那什麼梅杜莎蛇眼的石化詛咒解除……那不就是巴黎聖母院裡的石像怪嗎?入夜後就會甦醒、日出時就會變回雕像沉睡……虧你還曾經是個神職人員呢居然不知道有關教堂的傳說?」
「話說回來,你怎麼突然又這麼感性起來?」貴族若無其事地發問,「該不會跟你那突然出現的孩子有關吧?」
銀髮男子沒有吭聲回答,他的沉默等同間接的承認,貴族驚訝之餘忍不住坐直了身體,「被我猜著了?你差不多也該解釋解釋了吧?我大老遠地跑來探望你,還以為你什麼時候多生了個私生子呢!那孩子是怎麼回事?你又是從哪撿回這初生者的?」
「……墓地。」
「廢話。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他是食屍鬼嗎?」貴族沒好氣道,「我的意思是,幾千年來,多久沒出現這麼『年輕』的初生者了?我可不是指他『轉生』成不死種族的時間,你應該很清楚,」貴族揚起眉,「把幼孩變成不死種族可是禁忌。無法控制食慾本能的幼年孩童只會帶來災害,是不被容許存在的。別告訴我你又犯了心軟的老毛病了吧?神父。」
「如果當初我不心軟,你早就死了,公爵。」神父冷靜道。
「我已經死了,神父。」公爵好心地提醒。
「……我那時真應該把木椿刺進你的心臟。」神父懊悔道。
「彼此彼此,我也挺後悔沒咬斷你的脖子把你變成我的同族。吸血鬼神父這封號聽起來就挺威風的,至少比你現在這副要死不活的『鬼』樣子好太多了。」
「……不比你這個敢接受聖水受洗的吸血鬼驚世駭俗。」
「誰規定吸血鬼就不能信仰啊?」貴族滿不在乎道,「——好了,別想給我轉移話題,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那孩子的始祖呢?誰創造了他又扔著不管,太不負責任了。」貴族不滿道。
「……沒有。」
「你說啥?」
「沒有始祖。沒有人創造他。或者照你的說法——他自己就是始祖。」
貴族眨了眨眼,一時之間沒聽清楚銀髮神父的話語,兩人對望幾秒,接著公爵猛然拔高了聲音,「……這不可能!」
他倏然站起,失手打翻了酒杯,無視流滿地毯上的紅漬,「你一定是在跟我開玩笑!」
「他的母親在下葬時已經懷有身孕,腹裡的胎兒卻仍活著……他吃食著母親的遺體直到他從母親的子宮內『出生』、然後破棺而出、繼續挖掘其他人的墳墓啃食屍體——甚至到現在仍在緩慢『成長』中。」神父輕聲說,「雖然他犯下了噬母的原罪,但是他卻沒有殺害或甚至是傷害任何人,只是吃食著已經死亡的腐屍……就像你只喝醫院裡的過期血漿從未主動傷害過人,我也找不到理由。我下不了手。」
公爵聞言挫敗地低聲嘶吼一聲,開始來回在房間內踱圈。「我說你他媽到底知不知道這事兒的嚴重性?!一個還只是少年的食屍鬼新始祖!難怪最近的骷髏出現的頻率這麼頻繁,他到底吃了多少墓園的屍體才成長到這年紀的?!」
「——所以我需要你的幫忙,公爵。」
神父冷靜道。「我想借用你的領地……裡的所有公墓。趁獵人們發現他之前盡快讓他成長到至少看起來像是個青少年的模樣——」
「獵人,哈!」貴族嗤之以鼻,「那些賞金獵人,有一半是叛逆期中為了跟自己的老爹對著幹的半吸血鬼,他們遲早也會覺醒成完全的吸血鬼;剩下一半又是盜墓者,他們的行為又跟食屍鬼有什麼兩樣?有比食屍鬼高尚到哪嗎?」
「放心吧!有你這個前教會的驅魔師當這孩子的『尊長』(Sire),還有本公爵這座靠山,那些獵人就算想動手,也得掂掂自己有多少斤兩!」公爵齜牙裂嘴道,「我比較擔心的是教會。不過,如果只要那孩子真的如你所言不傷人……也許讓那孩子接受我們的『監護』也是件好事,或許可以讓教會感到安心一點,至少再怎麼防備我們,也找不到理由主動討伐。」公爵摩娑著下巴,聳了聳肩,「反正教廷也不太懂我們不死種族對於『未成年』的規矩,只要瞞住他是始祖的事實,那就沒什麼好怕的了。」
「……謝了,公爵。」
聽見了公爵的支持,銀髮神父疲倦地鬆了口氣,垂下緊繃已久肩膀,閉上眼。
「不用謝,老朋友。」貴族揮了揮手,「不過說真的,你真的打算親自,呃,『養育』這孩子?」他咳了一聲,嚴肅道。
「……很奇怪嗎?」銀髮神父遲疑地問。
「我可以問問,是原因什麼讓你『收養』了他?」吸血鬼公爵好奇道。
「——我也不知道。」
銀髮神父低語道,眼神也有些茫然,再次對著窗外下個不停的冷雨出神,陷入回憶:
「只是隨著那孩子逐漸擁有自我意識,就像個真正的孩子開始擁有情緒,看著他會笑會哭會疑惑地探索這個世界,我也慢慢被牽引出已經死寂多年的情感。」他回想著少年的璀璨金髮,與雨過天晴般的清澈藍眼,「坦白說,公爵,我也曾迷惘過,我質疑我自己當初沒有對你趕盡殺絕的抉擇是否正確……雖然每次都得到不後悔的答案,可我仍因此被教會除名、被視為離經叛道、甚至靈魂遭受天國拒絕進入,也許我真的違背了我所信仰的教條?可我認為我並沒有做錯決定,因為我也沒有因此被視為罪人而被打入地獄,不是嗎?只是我的靈魂就這麼被困在人間,成為從城堡畫廊裡的肖像中走出來的幽靈,諷刺的是我生前還是個驅魔師呢……漫長的時間眨眼即逝,所有曾經鮮明的回憶開始逐漸消散,情緒被遺忘,就連意識都快消失時——那孩子就這麼突如其然地出現在我眼前,賦予了我存在的意義。不瞞你說——是的,我感覺我得到了救贖。」
銀髮神父轉過頭,一手扶著窗台,背對著窗外的雨背,對著一臉沉默傾聽著這一番告解的吸血鬼貴族微笑道:
「——他就像是被上帝遺忘在人間的天使,穿透陰雨雲層照亮我生命的一縷陽光。」
吸血鬼貴族就這麼沉默地凝視著像一幅靜畫般淺淺微笑的銀髮神父,良久終於嘆了一口氣:
「你的『生命』早就結束了,神父,也許你該用『照亮靈魂』會比較恰當。」
FIN.
或許還會有後續?暫時命名為冷雨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