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Y?
是的。這就是您母親的名字——瑪麗。
西格爾安靜地站在破損的墳墓前,侷促不安地絞著衣擺。他的教母溫柔伸手,將他捏緊的指頭從扯爛一半的布料中扳開,黑貓用臉頰蹭著他褲腳,抬頭擔憂地喵了一聲,喵?
「我……」西格爾掙扎著想說些什麼,但張口後又喉嚨一緊,啞口無言。
「是的,您吃了她的屍體,孩子。」
報喪女妖歌唱似地嘆息,溫柔卻殘忍地將他糾結成一團混亂的罪惡感全數解剖攤開成血淋淋的事實,「這也是為什麼她的墓被破壞成這樣。這裡,就是您『出生』的地方。」
西格爾低頭,視線沿著報喪女妖伸出的白皙指尖垂下,瞪著眼前的荒蕪深坑。
傾倒破裂的石碑上字跡殘缺,被深掘又填平又翻土過的地面凹凸不平,雜草叢生。
——被破壞的棺木被泥土侵蝕,面目全非的女性遺骸只剩還沒完全腐爛的碎布勉強勾勒人形,骨骼上殘餘的腐肉早已被蛆蟲與時間啃食殆盡。
這就是您的原罪,生為人子卻食母的原罪。
這是西格爾第一次感受到一種陌生而強烈的情緒襲捲全身,與他的食慾互相牴觸的……的什麼?西格爾挫敗地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種情感該怎麼……?
「您在懊悔。」
「懊悔?」西格爾懵懂地複誦這個新詞彙。
「是的。也就是對您所做過的事感到錯誤,希望自己未曾做過這件事。」
「我……做錯了嗎?」西格爾迷惘道。
「對與錯只有一線之隔。在您眼裡是錯誤的事情,也許在他人的眼裡是正確的選擇。」報喪女妖溫和道。
「我不明白。」
西格爾沮喪地垂下肩膀。
他的教母只是微笑。報喪女妖纖細蒼白的指尖輕柔撥理著食屍鬼男孩的柔軟金髮,安撫他低落的情緒,「……您那時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對吧?」
「對?……應該?我不知道!」西格爾只覺腦中一片茫然混亂,語無倫次。
「我並不知道您的母親做何感想,」報喪女妖微微一頓,「但是,作為母親,期望孩子能存活下去是母性的本能。或您的母親會原諒您也不一定。至少——如果是我,我會原諒您的,我親愛的孩子。」
西格爾皺起鼻頭,小腦袋瓜低垂,絞盡腦汁拼命努力理解他教母的話語。
他想起在公爵——他的教父——建議他把黑貓當成儲備糧食吃掉時,他莫名地感到不自在。
「為什麼你不吃掉黑貓?嘶!痛!」「喵嚇!」活該!
「……沒有為什麼,就是不想。」
西格爾當時悶悶不樂地去找神父。他在窗前那張扶手椅上找到睡著的銀髮幽靈。
「怎麼了,我的小太陽?」神父從睡夢中驚醒,睡意濃厚地詢問爬上他膝頭鑽進懷裡的孩子。
「Father,教父一直問我要不要吃掉黑貓,我說我不想,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麼不想,這樣很奇怪嗎?」西格爾把臉埋進神父的神袍悶聲道。
「……不會啊。」席亞弗心不在焉地抬手梳理抵在他懷裡的金色髮絲,「我當年本來也是要殺你教父的,最後也不知道為什麼沒下了殺手……結果你教父現在和我成了朋友。他又有什麼資格嫌棄你的貓?」神父嗤之以鼻。
西格爾驚奇地猛然坐直身子,動靜大到讓神父忍不住皺起臉,「所以黑貓是我的『朋友』嘍!不想吃掉的食物就是朋友嗎?」
「嗯……差不多吧。」神父思索了一下,聳聳肩回答。
原來如此!只要是朋友就不吃,西格爾於是對吸血鬼公爵如此堅持。
「你確定?之前什麼兔子啊小鳥都吃了,為什麼只有黑貓不吃?」公爵不死心地誘導。
「不吃。黑貓是朋友。不吃朋友。」西格爾固執搖頭。
「哈?朋友?應該說是寵物才對吧?」吸血鬼公爵嘲笑道。
「嗯......」西格爾抱起朝瓦拉德憤怒揮爪的黑貓妖精,低頭沉思,「照這樣來說......那教父就是神父的寵物了?」小食屍鬼語氣充滿不確定。
他的教父當下猛然被自己的口水噎到,從此瓦拉幾亞的大公爵再也不提要吃掉黑貓的事。
「孩子?」
報喪女妖溫柔呼喚讓沉浸回憶中的西格爾猛然回神,茫然眨眼了好一會兒才抬頭與兩雙擔憂的眼眸相視。「教母?」
「您沒事吧?」「喵嗚?」
「我沒事,只是……」西格爾點頭到一半又停下,面露遲疑,「教母?」
「什麼事,孩子?」報喪女妖耐心道。
「我們……我們可以幫她重新安葬嗎?我……不想再吃她。」
「當然。」報喪女妖淺淺的嘴角勾起,「如您所願。我們可以重新為她立碑。就用凱爾特十字,刻上她的符文名字……您覺得如何?」
西格爾緩慢點頭。
報喪女妖微笑。她緩緩地伸出一隻優雅的手,示意西格爾握住,她牽著金髮男孩小小的手掌兩人一同轉身離開教堂後的墓園,「來吧,我們去找鏟子或是您的教父,挖墳這種粗活還是讓男人來吧。」報喪女妖咯咯低笑。
西格爾點點頭,黑貓小跑步追在他腳跟後,後腳跳躍蹬上階梯,「喵喵?」黑貓抬頭呼叫了一聲,上揚的尾音彷如疑問的語調。
「……您已經決定好給她取什麼名字了嗎?」聽見黑貓的疑問,報喪女妖微笑轉訴道。
西格爾歪頭,「我在想……『Princess』?」
「普琳辛絲?」報喪女妖面露驚訝。
嗯,西格爾抱著報喪女妖的手臂,仰起小臉,「嗯,她是公主,不是嗎?」他歪了腦袋低頭看著腳邊的黑貓,「妳想她喜歡嗎?」
「喵!」
「我想她很滿意這個名字。」
報喪女妖愉快地咯咯低笑,「那麼,就決定是普琳辛絲了。」
「……教母?」西格爾在走進教堂廚房後門時突然發問。
「是的,我的小太陽?」
「……妳說,母親是最後一名村民,神父親手將她下葬的。」
「是的。」
「那神父又是怎麼死的呢?」
呵。報喪女妖彎起了嘴角,「親愛的,您問了錯誤的問題。」
「是怎麼死的並不重要,您該問的是——誰為他收斂屍體安葬的呢?」
「我說,我們為什麼還要舉行聖餐禮?你一個沒有肉體的幽靈又不需要進食。」
「你一個吸血鬼有血喝就夠存活了,要酒幹嘛?」
「說的也是聖餐禮這麼重要的儀式怎麼可以被廢除呢!我們一家人團聚用餐的時間也可以用來增進感情!當然得繼續舉行!」
瓦拉德示範了何謂毫無節操,飛快改口拋棄了立場,他想了一想,立刻又補上一句:「……只要小桑尼別在餐桌上生吃活屍就行。」
「他的名字是西格爾,不是小桑尼。」席亞弗放下麵包盤,皺起眉頭不悅道。
「叫小桑尼多可愛啊很符合他現在這個年紀啊!能這樣叫他的也只有這個時期了你懂不懂啊!」
「對於無法呼喚名字的我而言,不懂。」剛踏入餐廳的報喪女妖說道。
「……妳不算數啦報喪女妖。」瓦拉德豪不在乎地揮了揮手背。
空氣裡飄來了食物香氣,西格爾立刻穿越報喪女妖的裙角,小跑步地湊向餐桌,鼻尖貼進湯碗前輕嗅。「你是狗啊,西格爾!」瓦拉德公爵沒好氣地往教子的後腦勺用力一拍。
西格爾往後退開身子,皺起鼻子,露出嫌惡的表情,「為什麼是不會動的肉,不好吃。」
「不准挑食,西格爾。」
席亞弗嚴肅指正,「對待所有食物必須心懷感激!不能浪費他們的犧牲。」
「……而且這才是正常的食物,一般的食物是不會動的。」吸血鬼公爵吐嘈道。「黑貓給你弄來的晚餐是特例,不可以在餐桌上吃,也不可以讓人類看見——聽到了沒?」
西格爾若有所思地坐回椅子上,「所以只要心懷感激,就能食用他們的肉體嗎?」
「……是的,就像神子代替我們犧牲,洗滌我們的罪,所以我們亦需心懷感激——等等,西格爾!還不能吃!我們還沒飯前禱告。」神父再次制止了金髮男孩抓向食物的動作。
「飯前禱告?」西格爾停下伸往烤雞的手眨眼。
「是的,用餐前要先感謝上帝賜予我們今日的食糧,才能開動。」神父點點頭,嚴肅地閉上眼,雙手合十。
「……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賜予我們今日的麵包——」
「阿們!」公爵高聲大喊,便埋頭大開朵頤。
「……阿們。」
神父咬牙切齒,嘆了口氣後也只好執起刀叉開始用餐。
「……別學您教父的吃相,親愛的。」報喪女妖滿臉不贊同。
「喵。」就是!黑貓舔噬鬍鬚上的牛奶附和道。
「還有西格爾,不要徒手抓食物,這樣很不衛生。用餐具。」神父皺眉道。
「……銀器餐具?」報喪女妖挑眉。
「不用銀難不成用金?只有沒品味的暴發戶才用黃金!這可是你教父我家傳的古董!上面還有我的國徽呢,哪天揭不了鍋拿去當鋪還是能接濟一餐養活小桑尼的……喂幹嘛你們那什麼眼神啊席亞弗?」
「……有的時候我都忘了你是個有錢的貴族,瓦拉德。」神父感嘆。
「確實看不出來是十三貴族之一。」報喪女妖點頭附和。
「那個……神父……」西格爾出聲。
「等等……瓦拉德身為吸血鬼能和我們氏族合併嗎?」神父突然打斷。
「為什麼不行你這是種族歧視啊席亞弗!報喪女妖都可以加進這個氏族了為什麼我就不行!你兒子都認我這個教父了你不想給我名份難道你打算始亂終棄嗎??!」
「始終終棄是什麼意思?」西格爾反手抓起餐盤旁的刀子研究形狀問。
「小孩子別問這麼多。」
「噢。那教母——」西格爾低頭繼續對著刀叉皺眉。
「一般而言,吸血鬼十三貴族氏族各自都有和不同的不死種族進行聯盟,例如狼人、食屍鬼、人魚、石像怪等等。通常聯盟的異族氏族之間關係互為平等。」報喪女妖向她的族長解釋道。
「你看報喪女妖都這麼說了——」
「但是公爵,我並不是以報喪女妖氏族的代表與神父的氏族結為同盟,而是效忠於神父的氏族。也就是說您現在的身份並不是以吸血鬼始祖與幽靈城城主結盟,而是您的氏族被併入神父的幽靈氏族中……連同您的子裔都應尊為神父為族長。」
「妳說什麼?!」席亞弗和瓦拉德異口同聲地驚喊。
「別開玩笑了為什麼這傢伙的子裔也要我收留——」「哈哈哈哈哈好耶這簡直就是完美的報復讓那些想操控我的老不死們發現他們也得隨著我臣服在你名下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教父!這個到底要怎麼用!」西格爾終於受不了大聲打斷大人們的對話,高舉著手中的刀叉大喊道。
三位監護人齊齊扭頭,與金髮少年大眼瞪小眼。席亞弗率先嘆息起身,繞過長桌慢慢走到男孩身後,伸手握住少年的手,糾正並示範拿刀叉的正確姿勢,「左手拿叉子固定食物,右手拿刀切割,這樣,會了嗎?」神父舉起西格爾的左手,將叉子上的麵餅湊近西格爾的嘴邊餵食。
西格爾點頭,秀眉皺起,低頭專注手上的笨拙動作,也許是異於常人的力道順利地切了一大塊形狀醜陋的肉排塞進嘴裡。確認教會西格爾使用餐具後,席亞弗滿意地回到位子上。
「……神父?」用餐到一半西格爾又突然開口。
「什麼事,Son?把嘴裡的食物吃完再說話,這樣很不禮貌。」
西格爾立刻吞嚥下嘴裡的食物,「你說過,最後的晚餐裡,神子拿起了餅說這是他的肉軀,拿起了杯子說杯裡的葡萄酒其實就是他的血,然後分給他的門徒。」
「是的。」席亞弗緩慢同意,看不出問題點在哪。
「……這表示他的門徒們也都是食屍鬼嗎?」西格爾認真地問。
「……」
「……」
「……」
「……噗噴!」
席亞弗凶狠地瞪向從鼻腔內噴笑的公爵,思考手上的銀刀該往多年摯友的哪個要害上插下去。
普琳辛絲鼻尖向前輕嗅著磨損的碑文,歪著頭,耳朵微微抽甩,似乎在評估著什麼,接著仰起下巴,以上揚的喵叫聲詢問站在背後的少年。「咪喵?」
「嗯,那今天就吃這一家吧。」
西格爾點點頭,把肩上的鏟子翻下,黑貓起身伸展了懶腰、搖動尾巴,以狩獵的姿態壓低四肢準備撲躍過墳墓喚醒棺材裡的死者時,卻被她的人類......不死的人類男孩制止了。
「——等等,普琳辛絲!」
喵噢!黑貓僵頓住起跳一半的姿勢怎麼看都詭異彆扭不符合貓的美學,普琳辛絲於是惱羞成怒地對著男孩嘶叫,不滿地質問中途反悔的理由。
「神父說過要飯前禱告再享用。」
面對西格爾一本正經的回答,黑貓公主只能不可思議地睜大貓眼,目睹金髮少年單膝跪下,拄著鏟子低頭禱告的虔誠姿態宛如手持長劍向女王宣示效忠的騎士,普琳辛絲坐在墓碑前揮掃著尾巴如此心想。
「……阿們。好了普琳辛絲,我們可以開動了。」
黑貓翻滾了眼珠,沒好氣地喵了一聲。任由食屍鬼少年挖掘墳墓開棺如揭開銀盤上的鍋蓋,執起銀刀叉用力切砍掙扎起身的活屍身上腐肉,開始享用他今日的晚餐。
嘎吱嘎吱嘎吱……
普琳辛絲趴在墓碑上瞇眼小憩,慵懶地聆聽她的男孩咀嚼聲。
咚蹬咚蹬……
從地面傳來的規律的震動讓普琳辛絲耳尖抽動,立刻睜眼抬起頭,鬍鬚向聲響來源警戒。
滿嘴沾染髒污的西格爾含著嘴裡的叉子轉向背後,他茫然困惑不安地看向來者:「……你好?」
騎在高大馬上的男人,居高臨下地俯視正挖掘墳墓吃食屍體的男孩,嘶啞的呼吸聲模糊不清地吐出令西格爾意外的音節:
「Ban……shee……」
班……西?西格爾巴眨著眼,與黑貓交換一個眼神,齊齊歪頭向騎士詢問,「叔叔你找我教母?」
「說到餐具……公爵,我們家有黃金餐具嗎?」
「黃金餐具?要幹嘛?我們家不是已經有銀器了,要黃金那種俗氣又沒品味的奢侈品做什麼?」
「教母!外頭有個騎著馬的斷了頭的叔叔要找妳!他很生氣地要我幫他開門,但神父說只能給認識的人開門,可是他又說他認識妳……所以我要讓他進來嗎?」西格爾的大喊聲遠遠從教堂大門外衝進來。
「……」
「噗!噗哈哈哈哈哈哈哇原來是為了對付無頭騎士嗎哈哈哈那杜拉漢該不會是想追求妳吧噗哈哈哈哈哈哈!」
「……如果那個人娶了教母……那我也得叫他教父嗎?」西格爾疑惑道。
「!!我現在就去打造一套黃金餐具組回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