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正逢暑假,他尚未回到牛津,七月理當明媚的陽光又被英格蘭西北長年的霧雨籠罩,午後終於還是滴滴答答下起了濕冷的雷陣雨。
他是在離開郵局時看見那同樣站在屋簷下等待雨聲歇停的女孩。女孩仰著側臉,皺起可愛的鼻子,瞪著陰灰的天空,顯然對於被雨水耽擱行程而滿臉不快。
嚴格來說,在無人引薦的情況下擅自向陌生的女性對話有違禮儀,但身為紳士亦不能路見有難的淑女卻不伸出援手。查爾斯心底嘆息,已經做好即使帶傘出門還是得淋濕回家的心理準備,臉上卻擠出溫和的微笑,向身旁的女孩點帽致意:
「下午好,小姐,很抱歉打攪妳,但妳需要幫忙嗎?我這兒有傘可以先借妳。」
女孩被他毫無預警的招呼聲驚嚇,她摀著胸口貓頭鷹似地連連眨眼,才回過神來以同樣禮貌的微笑行禮:「謝謝你,好心的先生。但我自己有傘。我只是有點惱怒我那寄丟的包裹罷了。」
「包裹遺失?那可真是不走運。郵政局可有賠償?」查爾斯收斂笑容,皺起眉頭。
「不不,顯然,有人假冒我的名義取走了包裹。但你不用擔心,先生!真的!我大概知道嫌疑犯是誰了,我相信這只是一個朋友之間的惡作劇。不用麻煩你為我擔憂。」她堅持。
查爾斯緩緩點點頭,「我無意冒犯妳的隱私。」他歉意地鞠躬。
「你沒有冒犯到我,先生。是我該感謝你的熱心,」女孩回答,「然而我該跟你告辭了。顯然,我還有個朋友等著我去拜訪呢。」
女孩行了一個標準的屈膝禮,她緩緩起身,優雅地轉身90度面向街道,才一臉厭煩地撐起洋傘,查爾斯這時才注意到女孩身上的詭異之處,她的洋傘是黑色的,點綴小巧可愛的黑色蕾絲,但仍是黑色的,事實上,女孩身上的裙子也是接近黑色,活像是要去參加誰的喪禮。
查爾斯主修的是數學不是生物,他缺乏生物學家應有的觀察力,然而童年時誰家的男孩子沒有捉過青蛙爬過樹、追著爸爸的獵犬在大自然裡瘋跑過?此刻查爾斯覺得自己彷彿看見一隻緊張兮兮企圖過馬路的小黑貓,壓低耳朵與身體,走兩步又停一步,觀望有無危險的馬車經過——只是女孩四處張望的不是來車而是地面上的水窪,她一手撐傘一手揪起裙擺(只露出腳踝,當然,再高可有失淑女的形象),跳格子似地踩著沒有積水的地磚,一二一、左右左,接著又像是發現什麼忽然停下跳步,低頭凝視著擋住她去路的腳下大片積水,似沉思著該如何過河,或只是單純地研究沿著水流打轉的落葉軌跡。
「嘿,找到你了!給我回來切斯特!」
接下來的事發生得太快,讓查爾斯眨眼呆愣了幾秒都還沒反應過來。
女孩突然發出怒叱,氣急敗壞地——跳進水池裡。
噗通!
然後女孩就這麼消失了。
不是渾身泥濘狼狽地跌坐在水池裡,而是……沉入水底,好似她跳進的是一座湖而不是一灘馬路上的淺水坑那樣,整個人隨著濺起的水花消失了。
查爾斯張大嘴巴。他連忙抓起差點掉下來的帽子,連傘都沒撐急忙跑去女孩消失的水池邊查看。
她去哪兒了?她是怎麼消失的?查爾斯目瞪口呆,水中的查爾斯倒影也一臉困惑地與他面面相覷,等等,為什麼這倒影水面這麼平靜,沒有被雨水打亂……?
「要跳就快點,通道要關了。」
背後傳來輕巧的一推,查爾斯驚呼地栽進水池裡。
他憋氣掙扎,卻沒有水湧入口鼻的窒息感,而是從天空翻轉,最後一屁股跌滾至結實的地面,吃痛驚呼。
查爾斯齜牙咧嘴地揉著後臀,狼狽抬頭,他茫然眨眼。再眨眼。
森林。
蒼蒼鬱鬱的林間茵地。街道的連棟建築消失無影,取代而之的是陽光灑落的樹林;他身下坐的不是年久失修的破損地磚,而是鋪滿嫩葉與野花的草地。
他在做夢嗎?
脫下手套,揉捻在指縫間的泥土與青草碎葉還帶著雨後的清香氣味充斥鼻腔、潮濕的觸感也逼真具體,查爾斯抬起頭,凝視空氣中跳舞的金色光點搖曳在樹梢縫隙間,遠處似乎傳來了藏在樹林裡的嘻笑聲,如莎士比亞戲劇的仲夏夜精靈……
「麻煩讓一下,先生,你擋住通道了!」
查爾斯驚跳起。他逃離現場似地轉身,看向聲音來源……
一個矮人。
一個身高不到他腰部、宛如剛學會走路的嬰兒,卻鬍子白花,穿著鮮豔綠色的高禮帽與西裝,正不耐煩地扠著腰、腳底拍打地面的小矮人。
「矮人!看清楚點,老子分明就是綠矮妖!」
查爾斯做了唯一合理的反應,他捏了貼大腿,企圖把自己捏醒。
他沒醒。
「這是夢嗎?」他愣愣地道。
「如果你要去夢境,那你可走錯了通道。」綠矮妖沒好氣道,「這裡是妖精之境。可以拜託你移開腳步嗎?我要關閉通道了。」
查爾斯慌張起身,拍拍褲腳上沾染到草屑,這才注意到他腳下正好圍繞一圈蘑菇,將他關在圈內。綠矮妖不耐煩地清清喉嚨,查爾斯連忙踏出蘑菇環……這個場景符合所有妖精故事裡的經典,他還來不及發問,就看見蘑菇圓環發出螢光,一顆一顆收回傘部,縮回泥土裡了。
綠矮妖拍拍手,轉身離開。
「等等!嘿!我該怎麼回去?」查爾斯連忙大喊。
「你是怎麼來的就怎麼回去啊。」綠矮妖回了一個古怪的眼神。
「可是我不知道我是怎麼過來的啊?」
綠矮妖勃然變色。
幾分鐘後,也許是一刻鐘?或是半小時?查爾斯忘記帶了懷錶,他完全喪失了時間感,只能聆聽著據稱是「列布拉康」的綠色小矮人——抱歉,妖精——用他聽不懂的愛爾蘭方言咒罵,扯著他的褲腳領路,「跟緊!沒有妖精帶領,人類很容易迷路,我可不想跟醫生解釋為什麼我搞丟一個人類!」
「醫生?」查爾斯好奇追問。
但妖精沒有回答,只是將他帶領到一座森林裡的木屋,稍早他在郵局遇見的女孩正在門口與一隻巨大的、與她同樣身高、雙腳站起的虎斑貓大聲爭執,聽見腳步聲響的女孩轉身,看見他們的身影後立刻指著他尖叫。
「你為什麼會在這兒?!」
「我怎麼知道?他是人類,所以我就帶來給你妳處理了!」綠矮妖叫道。
「新來的?」巨大的虎斑貓咧著嘴。「這年頭還有傻子踩進妖精環陷阱?看來是第一次闖入妖精之境,你叫什麼名字?」貓咪不懷好意地瞇起眼睛,搖著尾巴。
「啊,我是——」
「別用本名!」女孩立刻噓聲,「不能告訴妖精們你真正的名字!他們會偷走你的靈魂!」
「呃……路易斯。」他飛快改口,即興胡編一個名字。
女孩扔給他一個狐疑眼神,顯然懷疑路易斯是他縮短的小名,但最後放棄追問。她揉著眉,「我等等會護送他回去。在那之前,你有看見切斯特嗎?是牠偷走了我的包裹對吧?我認出牠的腳印了!」
「我就知道那東西不是什麼『撿到的遺失物』。」虎斑貓埋怨,「我看他一副鬼鬼祟祟,就給妳扣押住了,切斯特那孩子就是愛跟妳惡作劇。」虎斑貓從屋內拿出一個紙盒包裹,女孩小心翼翼抱入懷中,「包裹裡是什麼讓牠這麼有興趣?」虎斑貓抽著菸斗問。
「我母親的日記,裡頭有著關於妖精們的筆記。」女孩回答,「謝謝你幫我找回來。你還有什麼需要的東西嗎?下次我會幫你帶來。」
「噢,那就來點壁虎尾巴和草藥吧,如果可以幫我收集幾罐靈魂?」
「靈魂?他要靈魂做什麼?」查爾斯嘶聲問女孩。
「他指的是鬼火,別緊張。」女孩翻轉眼珠,沒好氣道。
「那誰又是切斯特?」
「另一隻貓妖精。喜歡隱形來捉弄人的小淘氣。不過也就無傷大雅的惡作劇。」
「嗯哼,這不重要,誰理那隻笨貓。」綠矮妖忿忿不平地打斷對話,查爾斯都快忘了他的存在,「我的報酬呢?」
「報酬?什麼報酬?」女孩揚眉。
「別裝傻!帶路的報酬!我幫妳把迷路的人類帶來,妳總得感激我吧!」綠矮妖跳腳。
女孩嗤了一聲,從口袋裡掏出一條折起來的手帕,慢條斯理地攤開,查爾斯還來不及看見手帕裡的內容物,綠矮妖便一把捉走手帕,飛快跑遠了。
「真無禮。」女孩哼道。
「很抱歉害妳破費……」查爾斯心生愧疚。
「喔?噢!別介意,那只是三葉草,對於綠矮妖而言它們跟金幣一樣珍貴。我再刺繡一條手帕就好。」
女孩毫不在意地揮手,「來吧。我該帶你回到人類世界,妖精的時間與人類的長度不一樣,我們不能久留……握著我的手。」
「可、可是……」查爾斯結結巴巴,赤耳面紅,「這不符合禮儀!」他掙扎辯解。
「那就護送我。」女孩不由分說地挽住查爾斯的手臂,朝他挑釁挑眉,「但是由我來帶路!這樣,先生,總可以了吧?」
查爾斯渾身僵硬地同意。女孩的手輕柔搭在他的臂彎,不似母親介紹的那些剛出社交圈的少女們塞壬似的利爪,將他視為婚姻市場的獵物緊抓不放……
查爾斯咳了一聲,企圖清空思緒,努力將盤踞已久的疑慮詢問出口:
「我為我接下來的無禮道歉,但我有個疑問必須問清楚——妳到底是妖精,還是鬼魂?」查爾斯問。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先生,兩個都不是,」女孩俏皮回答,他們踩著散步般不急不徐地步伐漫遊在森林裡,「我是人類,活生生的,就跟你一樣。」
「可是妳——」
「我只是一個能看見妖精,懂得如何與妖精打交道的妖精博士。但若是你不相信,那我也沒有其他的回答啦。」
女孩愉悅回答。
「……我還是難以置信。妖精不是實際的存在——」
「虛數也不是實際的數字,但它們仍存在,不是嗎?」女孩反駁。
「那不……」查爾斯抗議道到一半卻啞口無言,喃喃沉思低語,「……一樣。」
「如果你堅持的話,先生。」女孩聳聳肩。「既然你相信這只是個夢境,那麼夢醒後就將這一切忘記吧。我們到了。」
查爾斯猛然回頭,赫然發現他們不知不覺走到一個湖邊,湖面上映著兩個月亮,他還來不及詫異,女孩便從他背後輕輕一推……噗通!
痛!查爾斯這次眼冒金星,暈眩抬頭,眨了幾次眼,從他老家書房的地板上起身。他錯愕地環顧四周……他剛是不小心午睡、從書桌上滾下來了嗎?
「嘿?如何?平安抵達了嗎?」
查爾斯倏然轉身,張大嘴巴,驚愕看著掛在壁爐牆上鏡子中的女孩。女孩趴在鏡框上,似一個低頭俯視的垂直角度衝著他歪頭微笑。
「既然你平安通過,那我就關閉這妖精通道了。」女孩點頭。「再次跟你道別,『路易斯先生』。」
「等等!」
查爾斯大喊,制止了女孩的離開……卻腦海一片空白,不知自己為何脫口挽留住女孩。不,他其實知道的。
「妳……我們?我是說……我還不知道妳的名字?」他結結巴巴地說。
女孩挑眉。「嚴格來說,我們還沒被互相引薦呢。」她抿著上揚的唇角竊笑。
「嚴格來說,這裡不是人類的社會,人類的禮儀不適用這裡。」查爾斯板著臉,佯裝一臉嚴肅地辯解。
「嚴格來說,你已經回到人類的世界了,只有我還在妖精的領地裡。」女孩指出事實,「所以恕我失禮。晚安了,先生。」
查爾斯失望地看著女孩拒絕回答,逐漸遠離鏡框邊界的身影。
——直到身影即將消失的最後一刻,女孩突然迅速轉身,往鏡面呵氣,在起霧的白色中用手指寫下幾個字。
E C I L A
她不等查爾斯確認,一掌抹去水霧,這次徹底離開,鏡後的房間在水波平息後回歸到無人的沉默,不,是回到只有查爾斯的倒影與他大眼瞪小眼的沉默。
查爾斯跌在沙發上,良久開始咯咯發笑。
真是不可思議的女孩。
而他想,他已經能猜出那女孩真正的名字了。
FIN.